筆者童年時代,跟隨長輩欣賞字畫,長輩便教導說,相字畫如相人,用形格部位來相人,取法乎下,相人必相其神。然後才為上乘心法。
有些人,一切形格部位都好,可是神猾神狡,那便是心術不正之徒,倘如只知其鼻骨正,印堂寬,準頭厚,便以為其人品行端正,那就容易吃大彪,因為這類人往往在緊要關頭才出賣朋友。
字畫亦如是,筆筆中鋒,結體方正的字,以及堂局寬厚,結構齊整的畫,往往其神偏偏不正,這些就不是好的字畫。
怎樣相神,十分難以解說,只能多看,多聽,自己慢慢揣摸,久而久之,才會有點心得。而且學相神必須自己煉神,神與神接,就可得其真相。
筆者十二歲即入道家之門,煉氣,煉神,當時並非為了甚麼,只是因為聽長輩的鼓勵,謂自己寫字畫,以及欣賞字畫,都須自己先具神氣,因此便在好奇心下學道。當時並沒想到,這一學道,便已影響了自己一生人的命運。
但學習道家,卻真可以幫助自己提高書畫的境界。神氣貫注於筆墨,那種美,在筆墨之外而非在筆墨之內。但筆者自己知道自己的缺點,缺乏造型的天分,因此才不以書畫為終身努力的目標,書畫遣興,依然是舊時代文人的那一套,如今已在日漸淘汰之列。
但對欣賞書畫,筆者卻不肯妄自菲薄,相其神氣,自問還有相當把握。可是卻往往因直言而開罪人,那卻是無心之失。
在香港,並世書畫家中,筆者甚欣賞陳荊鴻的書法,風神俊朗;彭襲明的山水,神氣蘊藉,如果在古代,兩位都可以稱為高士。
關於荊翁的書法,筆者至今尚有餘憾,那是他有一次開書畫展,展品中有一幅鎏金扇面,寫小楷《洛神賦》,筆者想定,誰知已給人走先一步,至今尚難免縈懷。這幅扇面,其神氣便真如王謝子弟,無法學步,一學即容易變成婢學夫人。
所以無論寫甚麼畫,或只習書,恐怕最重要的事,還是讀書修養,提高自己的品格,品格不高,風神便下。
光提高品格還不夠,內心如何與萬物相接,相齊,即是人與大自然的融合,當能以心體物之時,下筆然後才能有神。
道家煉神,無非只是心能御氣,當心氣合一之時,所體現的自然境界藏於內心,即便可致神光內蘊,能將這境界表出,應該即是一幅好字,一幅好畫。
所以並不是一位書畫家下筆有神,他的作品便幅幅有神,因為人畢竟是人,人有疲累的時候,有心意不集中的時候,那時寫字寫畫,往往便覺神散,神弱。
「能事不受相逼迫」,恐怕便正是這個意思。書畫藝術真的不能受逼迫,勉強逼出來的作品,有形而欠神,筆墨縱因嫻熟而佳,畢竟已落第二層次。
但有時工具也影響到書畫的風神,影響最大是紙筆,筆鋒太尖太長而無內,只用半鋒,線條亦嫌尖削,今日出產的毛筆,正有這種毛病。紙太綿,或者太脆,紙質都應與墨相應,寫出來的線條,不是鬆散便是生硬,因此便亦影響到書畫的神韻。
所以要得一幅入神的書畫,並非易事,除了藝術家本人修養之外,還有許多客觀條件,然後才能書畫入神。
但藝術家本人的修養,畢竟是最重要的事。沈尹默先生是近代著名的書家,他自己追憶往事,說自己年青時寫的字,有人批評為太俗,他因此切志讀書,後來便果然洗脫了俗氣。
俗,便是神俗之謂,並不指筆畫的結體,倘若神俗,筆墨縱佳亦不耐看,「招牌字」,「紙招字」,指的便是這種。還有形神俱俗的字體,從前的人稱之為「水牌字」,亦即茶樓酒家用水粉寫菜名,或者掌櫃先生舞毛筆寫菜單那種字體,似乎用筆龍飛鳳舞,可是卻往往其俗在骨。
去俗之道,必須如沈尹默之讀書養氣,養氣則神能清。
比沈尹默年齒稍尊的,有一位馬一浮,筆者很喜歡他的字,他是佛學名宿,然而結習未空,依然喜歡吟詩寫字,其字其詩,便真可謂風神俊朗,風流蘊藉,當年寒舍曾藏有他的一幅條幅,那些字,初看不覺其美,可是看久了,卻覺得有一股異神的吸引力,引人非望上幾眼不可。能夠這樣,書法便近乎入神了。
神與氣又不相同,例如吳昌碩的字,只是氣好,不是神佳,讀者如果仔細揣摸,應該便可以知道神與氣的分別。
筆者還想舉些通俗的例子,作為神與氣分別的體認──一個容光煥發的人,未必神佳,可能只是氣好,是之謂「氣色」;相反,一個境遇不好的人,可能形容憔悴,但卻只是氣壞,而不是神壞。氣色衰而神色好的人,困境一過,便是一番局面。此猶之乎求漂母一飯的韓信,可以受胯下之辱,一旦登壇,便可一洗頹氣。
所以神與氣相反,神比較接近先天,而氣則比較接近後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