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嘉倫先生提出國畫的四項精神──神、氣、道、理,雖不無可商榷之處,但卻值得介紹。
他提出這原則的文章,發表於一九九0年秋,為中大校外部學員畫展的序文,後來又在《明報月刊》發表,筆者僻居海外,未知他的文章發表後有無回響。
現在,先如實介紹他的說法,再提出筆者的個人意見。
「神」,金先生認為是指一種高超脫俗的精神狀態。如何能達到「有神」的境界,則在於個人修養的提升。
「氣」,國畫的重要竅門在於「貫氣」,一幅貫氣的畫,就好比是一個宇宙的縮影。所謂貫氣,即畫面上除了要有脈胳之外,各部份均須互相有氣聯繫。
「道」,是指陰與陽、虛與實的配合恰到好處,而且須以不做作,順自然為寫畫的重要原則,此即《周易》之所謂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以及老子所說的「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。是故矯揉造作的「現代水墨畫」,其人工化的技巧,便違反了「道」的原則。
「理」,是指客觀事物的規律。
金先生提出這四點,本無意用來取代前人「六法」,他們並不處於完全相同的規範。可是提出這四項精粹,卻能將「六法」中的「氣韻生動」,說明得更具體一點。
我們也可以說,凡是「氣韻生動」的畫,應該都不違背「神、氣、道、理」的原則,若四者但違其一,便很難有「氣韻生動」的效果。──所以我們可以將這四者,視之為「氣韻生動」的四項因素。
筆者曾有幾篇文字談到國畫跟道家文化的關係,道家的精神,即是國畫的精粹,而且早已成為國畫的傳統。也可以說,國畫的美學思想,其實即是道家思想。
這個說法,跟金先生所談的「神、氣、道、理」,實際上共通,因為神與氣,恰恰便是道家修煉的精粹。道家的「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煉神還虛」,完全是形而上的,而國畫的「神氣」,亦是形而上的表現。
至於「道理」,雖然亦有形而上的成份,可是畢竟形而下的因素比較重,所以我們便不妨將「神、氣、道、理」四者,劃分成兩份,「神氣」屬形而上的精神部份,「道理」則屬形而下的具象部份。
如果將「道」視為自然法則的配合,將「理」,視為自然法則的反映,那麼,它們亦應該可以歸納入道家的範疇。
金先生強調,「神、氣、道、理」是中華文化的四項精粹。如果明白中華文化一向受道家文化影響,那麼,我們便應該同意金先生的說法,因為道家文化原來就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因素。
關於神,筆者認為應該定義為「神韻」,這很合符道家思想。道家的「神」,似乎很抽象,實際上卻很具體,他是由「氣」昇華而成的內心境界,然而有諸內必形諸外,所以煉神煉得好的道家,自然有一種神韻外形,這種神韻,並非形而下的「童顏鶴髮」可以形容,用「仙風道骨」來形容,或者稍得其似,蓋即所謂神仙的韻致。
然而神韻卻並非神仙才有,亦不限於人類才有,可以說,大自然本身便有他的神韻,現代工業文明破壞自然,除了破壞大自然的形態之外,最大的損失,恐怕還在於破壞了大自然的神韻。
畫家要表現大自然的神韻,便必須自己能有一股神韻,這便是所謂修養問題了。孫遏庭《書譜》云:「人品不高,用墨無法」,即是同樣的道理。
至於氣,筆者認為應該定義為「氣機」。氣機流暢,即是金嘉倫先生提出的「貫氣」。凡氣機流暢的畫,畫面必然有有機的聯繫,所謂聯繫,不單指構圖,亦不單指筆墨,所以很難用語言文字來形容,端的是可以意會不可言詮。同一位畫家,有時寫出來的畫很有氣機,但有時卻覺得氣枯,氣弱,那便是精神狀態的問題。可是,太多的人工化技巧,便恰恰是氣機的死敵,此所以工藝美術便始終只能停留在工藝的層面。
道,金先生解釋為陰陽、虛實,有點抽象,不過仍然很具體。提到陰陽虛實,筆者便常常想起杜甫的兩句詩:「白摧枯骨龍虎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」。但卻不是片白片黑胡畫一起,因為「道」不孤立,依然要有神有氣。現代人寫畫以為濃淡、乾濕、黑白便即是陰陽虛實,那僅是皮相而已。
寫畫求理,是重要的事,所謂「狂怪求理」,愈是「狂怪」的筆墨與構圖,愈須要講究理路,理路即是自然的規律,事物的規律,所以蝴蝶一定不會撲向果實;雀鳥一定不會棲於棘枝;烈日當空之時,蝸牛不會出土;懸巖峭壁之頂,不會有人結宅;人有骨格,衣紋即是骨格的表現,可以變型,但卻決不能不合生理。諸如此類,寫畫的人不能不遵守其規律。
關於神氣道理,還有許多可談之處,限於篇幅,姑且打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