筆者一向主張,看畫先不要管它真偽,且先看它的好壞。如果從「投資」的角度來看,這主張應該相當正確,因為畫真而劣,恐怕亦很少投資價值。
可是,問題卻在於,如何分別畫的優劣呢?這個問題便真的可大可小,而且相當具爭論性了。兩個人同時看一幅畫,即使兩個人的欣賞水平相近,亦未必有一致的意見,更何況「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」,有些人懷有特別目的,立論就更難一致。
譬如說,從近人對林風眠的評價,就以看出態度易有偏頗,有人從市價來立論,有人從林先生的風骨來立論,兩種態度,便可謂各走極端。如果叫他們兩人同時評價林先生一幅作品的優劣,筆者相信,結論一定大不相同,因為評價到底是主觀的事。
所以,如果要訂定一些原則,作為評價畫作的優劣,實在很難。然而事情雖難,卻亦非絕無可能,筆者且試着提出一些意見。
畫首先要耐看。有些畫,乍看很動人,可是愈看卻愈覺得乏味,那就決定不會是一張好畫。如果恰恰相反,初看覺得不怎麼樣,但多看幾次,印便深,那麼,這幅畫便決定不會壞到那裏去。
名家亦每每有普通的作品,例如齊白石,就不會幅幅都是精品,甚至有些被選入畫冊的畫,亦令人有不外如是的感覺,可是齊白石卻真的有些畫,寫得精彩絕倫。讀者不妨多翻幾次齊白石的各種畫冊,就一定可以體會得到,「耐看」到底是甚麼的一回事。
因為當我們化一百幾十萬去買一張畫的時候,買前買後,其實都應該對畫作多欣賞次,然後才可以體會出這幅畫的好壞。
欣賞水平當然亦有關係,可是現代人畢竟比古人條件要好,現代有許多畫冊圖版,印刷精美,跟原作不遑多讓,若能將古今的作品同時多加欣賞,筆者相信,欣賞水平一定可以提高。一邊提高自己的欣賞水平,一邊注意到「耐看」的問題,久而久之,便不會將耳作目,任人誤導。
其次,好的畫一定有一種感人的力量。畫在古代,給賦予「成教化‧助人倫」的任務,即是因為畫能感人,其感染力比文字還要來得直接。古代的帝王,把功臣的像畫來紀念,目的恐怕亦是藉此威儀,鼓勵臣民盡忠報國。至於《列女圖》之類,更是室揚節孝的連環圖。降及現代,中國大陸曾經誕生過一批「拳頭畫」,工農兵模範個個舉起拳頭,便亦是企圖利用藝術的感染力。
我們且不要嘲笑古代的忠臣節婦畫像,也不必嘲笑大陸的「拳頭畫」,平實而言,如今大陸有許多畫作,雖然在拍賣場所給人吹捧,但其實反而一流於形式與造作,感染力比起「拳頭畫」更有所不如。
例如刻意學陳老蓮的變人物畫,筆者就看不出有甚麼藝術感染力。──同樣是變型,我們卻可以在林風眠的畫,感覺到有一股移情的力量。至於陳老畫作的感染力,當然不是邯鄲學步者所可比擬。我們可以看看陳老蓮畫的一組陶淵明,便會感覺到,陶淵明是塵世的一股清流,然而卻絕非高不可攀。
不但人物畫如是,山水畫與人物畫亦莫不如是。許多人稱讚黃賓虹的花卉,那是純粹從筆墨的角度來欣賞,論感染力,黃賓虹的花卉無論如何不及他的山水,可是潘天壽的花卉畫,感染力便非常之強烈了,隨隨便便一幅小品,例如畫石頭上的一隻蝸牛,我們都會受到畫作的感染。
但潘天壽畫山水的感染力,卻又不如他的花卉畫,一般只見線條切割之美,除了美之外,感染力便不深了。
由此可見,同一畫家亦受題材限制,有些題材,畫家可以發揮他的感染力,而有些題材,畫家卻無從發揮。──筆者還可以再舉一個例,有一位幾乎已被人遺忘的畫家呂鳯子,他畫關於佛教題材的畫,感染力很強,可是如果只是畫美人,感染力便薄弱得多了。
倘如面對一幅畫作,我們看後,感情不起波動,無論其形式如何新,們也不必為那形式掏腰包。「凡新便好」,只是一種極其淺薄的形式主義。
再其次,便是要欣賞一幅畫的「神、氣、道、理」了。──這四點,是金嘉倫先生提出的見解,比「氣韻生動」、「應物象形」的說法比較具體。
四點之中,前二者屬於形而上,後二者則屬於形而下。要詳細來說,須要專文談論,但若只說個大概,則前二者是畫家精神力量的發揮,後二者是造型的技巧,比較起來,「神氣」便更為重要。
是故相畫如相人,我們見到一個人,很容易分別他是「神采飛揚」,抑或「形神枯槁」。看畫亦是如此,若畫無神采與氣機,那便只是一張花紙。
約略提出以上三點,並未得欣賞畫作的全面,當然更非欣賞的三眛,然而若能持此原則來看畫,我們至少可以不受一些宣傳文字的影響,至少可以改變「買人非買畫」的風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