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眾多有關黃賓虹畫語的書刊中,陳凡先生輯的《黃賓虹畫語錄》可稱最為齊備,甚至超出賓虹先生門人的輯錄。於此書中,有《籀廬畫談》一輯,為賓虹先生談明清兩代畫人逸事之作,饒有趣味。
筆者對其中「金冬心之窮況」一文,尤感興趣,茲介紹如次──
「張浦山稱,金冬心客維揚最久,年五十餘始從事於畫,然其畫師古愈力,而賞者愈少。」
近三百年有兩位臨近晚年始學畫的大師,一位是金冬心,一位是吳昌碩。金冬心風格古拙,是以很難受人欣賞,吳昌碩畫風霸悍,然而在機運上,卻恰好一掃當時文人畫氣息厭厭之弊,因而一新眼目,立時成名,批評他的人不是沒有,但卻擋不住潮流。
金冬心的畫很難賣,以下即叙其托鄭板橋賣畫之事──
「觀其當日賣畫生涯,如隨園老人有答金壽門托賣燈書云:三月聞芳訉至,囑售畫燈,適僕在江北弄田,未及裁答,致手書再問。先生筆墨,遺世獨立,付燈奴以光明之,真奇寶也。奈金陵人但知食鴨 耳,白日昭昭,尚不知畫為何物,況長夜之悠悠乎。舊縣令雖膏唇拭舌,不能擔竿而懸諸市,使童蒙求我也。久存許處,慮有所傷,須挈而歸之,明珠反照,自憐終勝人憐。」
金冬心畫燈,已經是「鋸低枱腳就枱圍」,投時俗之所好,若非窮困,斷不至此,可是就算畫燈,也要有買主,因此便托鄭板橋,鄭板橋好歹做過一任父母官,有多少人面。可是鄭板橋卻側側膊,第一次來書不覆,第二次來信不得不覆了,但卻實在為難,因此只好罵「金陵人但知食鴨 」,將原燈奉回金冬心,當時金冬心的失落,可想而知。
可是板橋這封信卻未寄到金冬心的手,因此再來書板橋,於是板橋再答一書云──
「腰鐮江北,芳訉朅來,知作答之箋,末徹於隸人之聽。歸後以一扎交幔亭,屢其相達,不圖此公如西域賈胡,到處輒止。姜若彤來,知其又復沉擱,且許氏之燈,尚未還璧,此心缺然,謹以兩手自搏,呼負負而已。蒙謝詩扇,真《易林》所謂心得所好,口常欲笑者。先生之風,出入懷袖,且喜且慚。一面遣人催取紫明供奉,連詣主心,並將原書錄呈英盼。」
金冬心如果是紅畫家,鄭板橋托人帶的信,一定不會寄失,而且一擱再擱,兩度失誤,帶信的人視金冬心如無物可知。不但信收不到,連賣不出的燈亦未璧還,用廣府人的說法,真叫做「當黑」。世人勢利,古今一轍。
黃賓虹對此事甚為感慨,因論曰──
「冬心生前,際昇平全盛之世,居江南繁麗之區,又多名流勝友為之揄揚稱譽,而以筆耕硯穫,食力自給,下儕於傭工販夫之流,尚不能冀得其金,然則當時之隱伏不彰,兼與庸眾為伍者,更可想見。今冬心之畫,每紙須論數百金,近百餘年以來,名家之善繪事,似無以出其右,百年千里,古今不乏斯材,將海上成連,雅懷琴趣,不易期之耳。」
這段話,真是畫人的悲哀。畫人要生得其時,碰着經濟好景,然後才有賣畫的希望,又要受人賞識,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都須齊備。以金冬心生前的條件,生當盛世,得天時,住在江南,得地利;交名流勝友,得人和,三者俱備而依然無法賣畫。倘若不如金冬心的人,雖有才華,更加難以生計。多少美材,生前無以為生,死後更名隨身沒,不為世人所記,便是更不如金冬心了。
賓虹先生寫這篇文章時,多少有點夫子自道,當時他的畫亦不見得好賣,如果不是得享天年,相信如今知道黃賓虹的人,少之又少。
金冬心何以得天時地利人和還賣不出畫,那是因為當時的畫商不賣他的賬,當日揚州八怪,其實都不受畫商歡迎,僅靠個別買家支持,例如金冬心,支持他生活的,大概便只有一個鹽商李贊侯,可是彼此交情雖非泛泛,但亦不見得風光,那便是文人風骨使之然,如金冬心的為人,自然不可能會當得上鹽商門下得意的清客,而且恐怕還薄清客而不肯多。
金冬心曾應「博學鴻詞」之試,未試即歸,有懷才不遇的感覺,五十以後學畫,畫的主題不多,但多寫梅花,古佛,然而其古拙之處實不可學,那是淡化了滿腹牢騷之後,化出來的一股沈潛之氣。然而當時的人,始終不甚接受金冬心的畫,他在揚州賣畫的日子雖久,可是亦難免有窮途落魄的感覺。觀乎鄭板橋答他的信,「舊縣令雖膏唇拭舌,不能擔竿而懸諸市,使童蒙求我也」,其令人有點蒼涼的感覺。
畫人一旦賣畫,便要看畫商的臉色,其甚者更要看豪門清客的臉色,因為當時的豪門清客便是畫評家,豪門買不買畫,往往憑清客一言而定。所以最為畫商清客奈何不得的,便是以繪畫為業餘,無所求利,將作品當成消遣,將評價付諸後世。
黃賓虹的際遇,比金冬心稍好一點,老年已見名重一時,但賓虹先生自己恐怕亦不汲汲於此,前引賓虹之交,對於用重墨,他亦有「任人評論好了」的牢騷,可見畫事之難以公正評論,評者的才情見地心胸,皆有礙於公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