筆墨‧源流‧創造──黃賓虹開出的門徑

據黃賓虹門人所記,賓虹先生教徒,常提出三個要點,作為後學努力的目標──

「一曰筆墨,由練字讀書得之;二曰源流,由臨摹鑑賞悟之;三曰創造,由游覽寫生成之。」

開宗明義即提出「筆墨」,因為這畢竟是寫國畫的基礎。許多人以為筆墨之得,光靠練字練畫便可成功,黃賓虹先生卻提出「讀書」,真可謂發聾振瞶。

許多人一生練字,臨過許多碑帖,而且往往得其形似,但卻未能稱為有筆有墨,原因即在於不肯讀書。中國書畫的筆墨便這麼神秘,不讀書即無法寫出神韻,是故但以形象來求筆墨,只能說是層次不高的品評,能鑑賞形而上的神韻,然後才可以稱為入門。──無奈正如古人所云,「千秋畫事費評章」,評起畫來,可以漫無準則,有膽信口雌黃便亦是畫評人了,他們自然可以說「神韻」太過玄虛,因此便但以粗細濃淡,加上所謂「力度」,便認為已概括了筆墨全體。倘若僅此而已,黃賓虹先生提出「讀書」,豈不是多餘?

說讀書跟筆墨有關,其實亦並不神秘,傅雷教傅聰讀唐詩,因而傅聰彈起琴來,其所詮釋便有與眾不同的風格,這即是讀詩可以影響藝事神韻的一例。讀書能影響筆墨的表達,道理亦正如此。有意於練字的人,若能於練字之外多讀點詩詞,不出一年即可見脫胎換骨之效,若於詩詞之外更讀經史,下筆便見不凡。近代書家的馬一浮,沈寐叟、沈尹默、鄭孝胥,無一不熟經史,更突出的例子是李叔同,他出家之後,書法突飛猛進,能將魏碑之剛化為柔,筆墨神韻不可方物,這即跟他潛心於佛學有關,於佛學有所得時,筆墨便自有一番面目,絕非力學所能致。

如今談論國畫,一強調筆墨則必犯忌,原因恐怕亦在於此,要有筆有墨,真的要下一段苦功,練字讀書十年,然後筆墨才有風格與神韻,工業社會的人又怎肯耐煩此道呢,自然就要貶低筆墨的作用,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來支持「無筆墨論」。

然而筆墨亦非國畫的全體,所以黃賓虹先生還提出「源流」與「創造」二事。

如今許多人大概亦不耐煩聽「源流」二字,尤其是聽見「臨摹」,必痛詆之而後快。用臨摹的作品當成自己的創作,那當然格調不高,可是初學寫畫的人,若不多臨摹古人的作品,恐怕亦很難成熟。因此我們可以說,臨摹只是手段,而不是目的。這樣評價臨摹,比較中肯,是真不必一聞「臨摹」二字即便掩耳疾走。

黃賓虹自己費了三十年功夫於臨摹鑑賞,直至晚年才創出他自己的風格,化的時間未免稍多一點,然而卻實在功不唐捐。

關於臨摹,黃賓虹有一段話說──

「臨摹古人名蹟,得其神似為上,得其形似者次之。古來各家用筆用墨,各有不同,須於名蹟中先研求如何用筆,如何用墨,依法對寫,興之暗合,是為得神。若拘於形樣,僅肖其外貌而精神已失,不足貴也。」

因此臨摹的作用,其實是在於運化自己的筆墨。於筆墨有基礎之後,通過臨摹,然後才能明白如何發揮筆墨的功能,猶之乎練拳,拳法既熟,一定要經過對拆,然後才知道招式如何運用。

倘如認為寫畫不必臨摹,那真可謂誤盡初學,有如江湖拳師教拳,一味花拳繡腿,好看便是「效果」,是真可謂不知天高地厚。

臨摹亦有次第,黃賓虹說──

「先摹元畫,以其用筆佳;次摹明畫,以其結構平穩,不易入邪道;再摹唐畫,使學能追古;最後臨摹宋畫,以其法備變化多。」

揣測賓虹先生的用意,是從元畫求筆法,由明畫求章法,由唐畫求氣象神理,然後由宋畫求變化。這種次第亦有一定的道理。

臨摹之外亦須鑑賞,其實鑑賞亦是「心摹」,心摹不同手摹,手摹在於學習古人的方法,而心摹則在體會古人作品的神韻氣象。

黃賓虹又說──

「讀書游覽,卷軸秀韻與經歷境界發於紙墨,非可徒事臨摹,蹈入大痴所忌一賴字耳。」

這是進入「創造」階段的初步工夫了。游覽寫生,是創作的準備。所以終身專事臨摹的人,終不能稱為畫家,只是畫匠,或者只能稱為玩票。

至於創作,他有一段說話,真可稱為甘苦之言──

「今人作畫,不能食古不化,要出古人頭地,還要別開生面。我用重墨,意在墨中求層次,表現山中渾然之氣。既以為墨黑一團,非人家不解,恐是我功力未到之故,重墨作畫是畫道中一個難關,任他人議論好了。」

在墨中求層次,正是黃賓虹晚年畫作的特色。說公道話,這豈不亦正是一種「效果」麼?這種境界,絕非但知用墨僅有濃淡的畫評人所曉,亦不是畏難求易的畫人所欲求的甚解。賓虹先生正唯用苦功於筆墨,又經歷過鑑賞與游覽,加上肯讀書,然後才創出他自己的風格,近代寫山水的人,尚無人能出其頭地,而他的成功絕非僥倖,願有志學畫的人能加以借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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