鑑賞國畫一向標立原則。奇怪的是,自南齊謝赫提出「六法」以來,幾百年鑑畫評藝的人,無論如何騰挪變化,都跳不出他的範圍。尤其是「氣韻生動」這一形而上的原則,一直為人樂於應用。
當年高劍父先生提出「新六法」,但劍父先生亦只是在內涵方面加以變革而已,並未企圖將謝赫的「六法」推翻。
如今有些評論藝術的人,以「前衛」自居,因此一提到「六法」,立刻就嗤之以鼻,可是卻又未見能拿出新的原則來代替,這便是「只破不立」。國畫創作方面的混亂情況,以及國畫市場的盲目投資,就是在這種背景底下造成。
最近讀到一些大陸畫家的畫,筆者尤其注意到年輕一輩畫人的作品,有一個印象,他們真的可以說是「五中無主」,既不忿走傳統的路線來寫畫,但是卻又掌握不到「現代」,因此便只能在傳統上面加那麼一點點「西方」,似乎以為這就等於已經「現代」。──這真是一種危險的創作傾向。
這種畫,完全形式,而且是為形式而形式,因此他們便非弄巧不可。
當然我們也得公平一點,承認這些畫家的確肯去接觸西方藝術,而且找出其討人歡喜的表達方式,例如「動態」,但當他們去模仿這一類西方「特點」之時,卻可以說是機械式的模倣,完全違背了畫生於情,筆墨立意的傳統。既無感情,又無作意的畫,自然令人覺得空洞。
尤其是,我們看到了對「氣韻生動」誤解的例子。這種畫,以為筆墨飛舞就等於「氣韻生動」,因此索性加上一點西方的「變型」。有一幅畫寫木棉,用輕飄飄的線條來鈎勒,木棉本來長瓣,在畫家筆下變成圓瓣,為甚麼會變圓呢?因為畫圓用筆比較快速。反正有「變型」做藉口,便自然可以信手拈來。
有一幅人物畫,畫兩個穿少數民族服裝的少女。──岔開一句,自從葉淺予、程十髮、黃胄以來,大陸的畫家寫現代人物,便總擺脫不了「少數民族」這一框框,給人一個印象,漢人不足入畫;也給人提出一個疑問,是否現代人的服飾不堪入畫?恐怕都不是,只是這類畫人一味喜歡用輕而快的線條,所以才喜歡寫少數民族,她們的長袍,才經受得起這種貌似飛舞的線條,原因即此而已。
這幅人物畫,便是靠用混亂的背景來襯托,然後才算完全一幅圖畫。兩個少女身旁有一片蕉葉,頂天立地,比人身還要長,於是遮住畫的一邊;少女只見腰,腰以下是一團花,花底下便是空白了,即是說,如果如蕉葉為主體,那麼,蕉葉的下端,其旁邊便是一片空白。筆者很不明白,少女的腳到底藏在甚麼地方?畫可以省略,但這到底是不是適當的省略,抑或只是畫者技窮的表現。
探討這兩幅畫的缺點,原因恐怕便有兩個──一是務求線條流利快速,追求「生動」;一是機械式追求打破傳統的造型。
當然我們也可以替這些缺點作辯護,說如今是工業時代,流速流動的線條恰恰是工業時代的特徵,而傳統造型必須打破,要不然便是陳陳相因。但這樣的辯解,卻很難通過原則的檢查,即是筆者一再強調的感情與作意。
筆者在觀覽大陸畫家作品的同時,也欣賞了香港彭襲明先生的一些畫。彭先生的畫很少有人提及,他的畫似亦未見拍賣紀錄,但面對他的畫,卻真的可以令人心平氣和,不似面對一些大陸畫家的作品時,只覺令人煩燥。
如果說彭先生的畫只以筆墨見勝,那便是小看了他的作品,筆墨之沈潛固然勝於浮薄,可是於筆墨之外,我們卻實在感覺得到他的誠意,他只是老老實實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意念,不賣花巧,可是能跟賞畫者溝通之處,便端賴於此。這種美的境界,古人稱之為「嫵媚」,嫵媚是天然的氣質,不假裝飾而成。因此彭先生的山水造型,其實亦暗合「變型」,但卻不是人工造作的故意歪曲形象(如上述圓瓣的木棉),亦不是不講道理的堆砌與省略(如上述的人物畫),變得自然而然,人便不覺其變。
如果見過彭先生的畫,便知道他的畫其實亦很現代,構圖可謂打破成規,絕不是陳陳相因於古人的典型章法。他擅長留空白,其氣韻即由是而生,可是留空白的方式,卻跟黃賓虹不同。──當我們面對黃賓虹的畫時,覺得其所留空白已嘆觀止,再也想不出另外的留白程式。及至一見彭襲明先生的畫,便會驚覺,原來還可以這樣留白。但筆者相信,他這種留白亦絕不靠刻意經營,只是自然而然,就這樣出現於畫面。也即是說,他絕無意要營造一種程式,來打破黃賓虹的留白,黃筆煩,他尚簡,以簡不同於煩,因此便自然產生了他自己留白的效果。
將彭襲明先生的畫來跟大陸一些畫作比較,只是信手拈來而已,因為恰恰在同一時間賞覽,於賞覽時有上述的種種感受,便將自己的感受寫出。因此筆者絕無特別抬捧彭先生之意,筆者收藏亦無半幅彭先生的畫,當然更不牽涉利益問題。
筆者只想再強調一句:有筆有墨的畫,並非就不可以「現代」,如彭先生的畫,分明就不是「古人」。這一點,很值得有意「現代」的畫人研究,尤其希望研究時,是本着原則而不是本着混亂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