坎坎胡
工業社會的最大特色，是人離開自然愈來愈遠。當人剛離開自然之時，還以為自己有如初長羽翼的小鳥，可以開始自由飛翔，從此脫離大自然的束縛。可是，才不過二百年的歷史，人便發現了缺陷，那就是一旦離開自然，便是對大自然的破壞，結果人類等如自殺。這就是目前人類的處境。
其實，道家老早就有同樣的矛盾。
道家一方面尊重自然，可是另一方面卻想反抗自然，所以他們一方面研究易與道，另一方面卻設法修煉長生。易或者道，即是大自然的法則，而長生則是對自然規律的對抗。
如果道家像工業家那樣，一味任意行事，那麼，道家就會像目前工業時代的「文明人類」那樣，一邊痛苦，一邊還得繼續走加深自己痛苦的路。但是，道家卻將矛盾處理得很好。
道家極力與自然融合，只在融合之際，利用大自然本身的矛盾，來化解自己跟大自然的矛盾。──五行相生相尅是大自然規律，人本來很難脫離這生尅的範圍，所以人有老死。但道家卻發現了「五行錯王」、「五行反生」的規律，這同樣也是自然法則，因此他們便根據這法則來修煉，姑無論成敗的比率有多少，至少道家因此便不會像工業文明人類那樣，陷於痛苦而不能自拔，明知自己在破壞自己子孫的生存環境，可是卻無法可想，依然要繼續破壞生態，否則便無法生存。
因此照筆者的猜想，當西方沈醉於禪之後，如今是沈醉於密宗，將來西方人士的逋逃敷，卻恐怕正是中國的道家，禪與密都非他們究竟歸宿之地。
為甚麼呢？因為無論禪或密，都主張完全的出世，跟絕對入世的工業文明其實格格不相入。文明人只是在感覺入世的痛苦時，轉向於出世的一面，暫時喘一口氣，他們始終無法澈底轉向，所以他們始終會傾向於道家。
筆者在前面幾篇文字，側重於討論中國繪畫跟道家的文化淵源，其實便有這層意思，因為畫家必須與時代的思潮配合，然後才有資格稱為「現代」，而掌握時代思潮，卻並不是見傳統便打破，見歷史就反叛──這只是破壞，絕對不是建設。有如在街頭拆吃角子老虎，踢踢垃圾箱，雖然可以發洩，但卻並不代表自己就已經「現代」起來。
目前國畫的危機在於，畫家一方面強調現代，可是卻實在找不到歸宿，既茫無所依，因此便只能向西方投靠。「凡新便好」，就是在這種因素下造成；可是另一方面，工業文明的投機與壟斷卻已入侵畫壇，現代的畫商很懂得利用傳播媒介，既影響買家，亦影響畫家，由是造成「買人不買畫」的風氣，這就更刺激了部份畫家的標奇立異與矯扭造作，藝術由是便變成投機。
但國畫的危機，卻實在由國畫市場的危機造成。筆者在本欄，只是心平氣和地討論藝術，可是是非橫逆之多，卻已有目共睹，為甚麼會「千夫所指」呢？因為筆者不但談藝，同時亦談及藝術品市場的現象，所似便成為那些立心製造「買人不買畫」風氣的商人眼中釘。筆者雖然一再表明對事不對人，但「對事」已經足以令人討厭，別人所須要的，便正是這麼的一回「事」。
如果真正關心國畫前途，關心現代國畫的話，就應該討論，而不是戴起「現代」的面具，來排拒別人心平氣和地提出的觀點。
如果要否定筆者的說法，就應該指出，國畫一向沒有道家的文化傳統，或者乾脆說，藝術不須要依靠傳統來發展。只可惜，反對筆者的人，實在提不出理論根據，亦舉不出任何實例。回應只見謾罵與諷刺。
筆者在本欄一再表明自己的立場，主張藝術隨時代而變，但變卻不是亂，所以變亦有變的原則。正如紅衛兵之亂絕不是真正的文化大革命。這種觀點，固然希望寫畫的人加以思索，同時亦希望投資藝術品的人加以思索。如今的藝術品商人，企圖以權威地位來指引投資者，因此他們說值得買就值得買，絕不主張投資者獨立思考。如果在股票市場有這樣的投資專家，連研究一下公司業績，經濟前景，業務展望都不准，而投資者又肯接受他們指導的話，那才是奇事。可是，為甚麼我們不肯在股票市場幹的傻事，卻在藝術品投資時卻要幹呢？
筆者這篇文字，無非只想澄清一下，談論道家文化與國畫的淵源，並不是主張保守，而且恰恰相反，是提出一項變革的根據。任何變革都須要一個主導思想，筆者提出的觀點對不對，大家可以研究，可是總不能說變革不須要原則來指導，而且將一切原則都視為束縛。
筆者還得重申一下，道家那種既能適應自然法則，卻又能反抗自然法則的修煉，正是現代人類最不可忽視的原則。恐怕亦唯有這個原則，才能治好現代人類的文明症候。
所以，道家的「守一」，是誠意的象徵，道家的「內視」，是內心與自然的融和，道家的「逆煉五行」，是對自然界矛盾現象的掌握，這一切，其實都可以跟文學與藝術連結，現代人正可用之以表達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面貌，一如我們的祖先，他們亦曾經用藝術來表達過自己那時代的精神面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