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大聲兄於何世禮先生家,得睹康有為《寫贈何曉生書》。曉生為何東爵士之號。此蓋歷史文獻也。
大聲兄於是囑人傳書在下,令為文介紹康氏此則文獻。既睹書稿,感慨係之。
一向以來,在下尊崇康南海,實有過於孫中山,蓋一向私見,總以為中國實宜於行君主立憲制,一如日本。友儕輩或有譏之為思想封建,實則非也,蓋私以為中華民族的性格,實傾向於接受君主。此所以孫中山雖任臨時大總統之位,而旋即有袁世凱僭稱帝號,張勳復辟,擁立溥儀等鬧劇。
如果光是演出此等鬧劇,還可以說僅屬部份封建餘孽擁護帝制,然而不然,國人之奉蔣介石、奉毛澤東,何嘗不視之為帝耶。蔣毛二位,一言即足以定國策,又何嘗不自視為帝也。即今日退居中南海之鄧小平,論身份,不過一無職守之普通黨員耳,卻居然依舊一身繫家國安危,一言定民族盛衰,亦儼然帝王氣象。這即是中華民族喜歡有一個偶像,作為自己崇拜目標的明證。
香港人老是耽心鄧小平身後,會不會天下大亂,那即是說,沒有皇帝就反而令人耽心。連香港人的心理都這樣,可見皇帝實在可為中國老百姓接受。假如皇帝而能民主,當然便更令百姓歌功頌德,比之為堯舜也矣。
因此在下每每以為,倘若清末康有為的維新能夠成功,中國的近代史便應改寫,未必有國民黨政權,亦未必有共產黨政權。很可能像日本,天皇只是虛君,而實權則操諸國會。這樣,反而有可能避免了八十餘年的擾攘,而且肯定,傷害中華民族元氣的「文化大革命」,決不會發生。
由於辛亥革命成功,近代史家對康有為的評價每作貶詞,「保皇黨」三字即定其終身,這樣的評價,未免有點以成敗論英雄。今日閱讀康氏這篇文獻,但覺其所以忠君,實由於想救國,是故不能用「保皇」兩字,作為蓋棺定論。
康有為這封寫給何東的信,實於光緒二十四年九月,是年歲次戊戌。即是說,信是寫於「戊戌變法」失敗一個月之後。
戊戌變法是中國近代史的一件大事。其時中國一些讀書人,有感於清廷官吏喪權辱國,自道光以來,不斷對列強割地賠欵,於是上書光緒,請學日本明治維新,組織國會,由各省推舉代表,共同議政。這即是歷史上著名的「公車上書」運動。── 古代舉子赴京考試,稱為「赴公車」、「上公車」,由於這次上書光緒請行新政的都是當時上京赴試的舉人,是故便稱為「公車上書」。
光緒接書之後,大為感動,很想有一番作為,因此便破格錄用康有為、譚嗣同等,以舉人身份出任京官,以便籌劃新政。由是開始了歷史上一次著名的改革,這塲改革前後不過一百日即便結束,史書因稱之為「百日維新」。
然而光緒自登基以來,一直不能獨立問政,政權實操於西太后那拉氏之手,那拉氏即是慈禧。至戊戌時,因光緒年事已長,慈禧再不便垂簾聽政,是故表面上已退回後宮享福,但實際上仍通過權臣太監,監視光緒的一舉一動,以致連太監都不把皇帝放在眼內。相傳光緒每餐的伙食甚壞,席面上雖陳設着許多菜肴,實際上只有近前的兩三碗可食,稍遠者即已酸腐,由是可知宮中的小人,持慈禧之勢,可以將皇帝欺負到甚麼程度。
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,光緒支持康有為變法維新,當然給滿清皇室視為大逆不道,背棄祖宗家法,報告給慈禧,慈禧馬上召榮祿領兵入京,逮捕「維新黨」,且將光緒軟禁在宮中的瀛台,那是一處小水榭,四面顧水,只有一條短橋可以登岸,是故便容易監視。
戊戌為西元一八九八年,距今已九十六年。今年西元一九九四年,歲次甲戌,也是戌年,發表康有為這件文獻,可以說是「戊戌戌年祭」。
這一祭,不禁令我們想到,設立一個實行民主制度的虛君,到底是否比擁戴一個不民主的領袖還要好。虛君絶不足以影響一套完整的民主制度,而領袖卻未必永遠「天子聖明」。這就牽涉到法治與人治的問題了。如今讀這篇文獻,真的應該將問題重新思索。
康有為寫給何東這篇文字,雖用書信體裁,稱之為「書」,但實際上是去國前留下一點文字紀念,以報何東援手之德。康氏精書法,其書體宗北魏碑刻,著有《廣藝舟雙楫》一書,提倡魏碑,故其書法另成一格,於秀逸中隱含骨力,非一味柔媚的書體可比。是故康有為自然亦有將書法作品送贈,留為紀念之意。
戊戌維新始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,至八月失敗。失敗的原因是誤信了袁世凱。當時袁大頭在光緒面前慷慨陳詞,擁護維新,他手上有精銳的軍隊,稱為「新軍」,是故若真的擁護維新,維新便有強大的軍力支持。然而袁大頭卻首鼠兩端,反而投靠榮祿,後來因此而得委任北洋總督大臣,即是轉軚的收穫。
康有為此書,寫於維新失敗後的一個月。其時京師正緝捕維新黨人,譚嗣同等六君子繫獄,尋且斬首,康有為得英國人的助力,得來香港,而何東則遣人接康氏的家眷,避免為清廷魚肉,且資助康氏,使其得以去國求救。整篇文獻,所寫的即是這件史實。何東雖受知於異族,而內心卻實不忘家國,救康有為實在並非只為了康有為,而是為了國家民族。其高風亮節,亦憑這件文獻始為世知,如若不然,我們很容易以為何東只是香港一個接近政府的富翁而已。
中國古代傳統,重讀書人而輕商賈,由何東濟助康有為一事來看,幾許讀書人應該愧死。
茲將此書略為詮釋如下,以嚮讀者。
中國以守舊不變法之故,遂至危削,民幾幾不保,耗矣哀哉。僕頻上書請變法,遭遇聖主,洞達萬國,審通時變,大舉新法,一掃兩千年之積弊。
【釋】危削的「削」字,指潺弱。此義唯廣府話仍保存,如稱弱不勝衣的西關大少為「削瓜」,或謂人「瘦削」,都是用此字古義之例。── 廣府話中保存着許多唐宋口語,此即一例。
「幾幾」一詞,可以解作幾乎,但卻含沒奈何的意思。杜甫詩:「看君話王室,感動幾銷憂。」便有沒奈何之意,可以參看。
「僕」,為康有為自己的謙稱。
此書發筆,即言變法的請求為光緒接受,開宗明義,說明變法關係到國家民族的安危。
偽臨朝那拉氏,養私守舊,淫亂怙權,乃敢幽廢聖上,天地反覆。
【釋】此段發筆學唐駱賓王的《討武曌檄》:「偽臨朝武氏者」。慈禧主政,故謂之為「臨朝」,但其主政卻不合法,是故便稱為「偽臨朝」。那拉是慈禧本家之氏號。如光緒的氏號為愛新覺羅,皆滿文譯音。
「養私」指培養私人勢力。
「淫亂怙權」,相傳慈禧守寡之後,頗為不守婦道,甚至私通太監,故稱為淫亂。怙權即是弄權。怙讀為「護」,俗音「古」。
「幽廢聖上」,指將光緒幽禁在瀛台。
這一段,言慈禧干預,以致新政失敗。
僕毗佐維新,密受衣帶,大為所忌,誣加逮捕,英國仗義保護,得還港中。
【釋】「衣帶」,指「衣帶詔」,這是漢獻帝的故事。獻帝與何皇后不堪董卓壓逼,便將詔書寫在衣帶上,令董承繫衣帶出宮,詔何氏家族發兵以圖董卓,不幸事敗,何皇后被逼跳井。故「衣帶」即是「密詔」之意。
康氏於逮捕維新黨人時,逃入英大使館,英人送其由天津搭英國兵船赴香港。
何君曉生,夙懷慷慨,憂憤國事。疇昔抵掌,歎為寡儔。聞吾之難,慨然自任。遣陳君欣榮,以救吾家;先下吾艦,以接吾館。以全家累君,為吾安族姻,為吾謀旅斧。
【釋】何君曉生,即是何東爵士。
「疇昔抵掌」,是說從前曾與何東作過深談,談得很投機。抵掌即是擊掌、敲掌。
「歎為寡儔」。寡儔:很少人及得他。
「以接吾館」,接我到住宿的地方。
「旅斧」,旅費。古代錢幣作斧形。
此段述說何東對自己的幫助,又述及舊日交遊,引為知己。
君與夫人才識絶人,既忠且周,過於吾之自謀,遷來如歸,忘其旅亡。
【釋】熱誠為人謀即是忠。周,周詳。連下文,即是說比我自己計劃還要周詳。
「遷來如歸」,寄居有如歸家。
「旅亡」,逃亡者。因為接待得好,竟令自己忘記了是逃亡的人。
此段述何東夫婦之熱誠相待。
嗚呼,患難之際,至親密友,亦多有遠避卻顧者,君乃獨仗義相濟卹,濡沬有如骨肉。其遠懷曠識,古之義士如种成舍宅,魯肅指囷,何以加茲。
【釋】「濡沫」,典出《莊子》,說在一條乾涸的小河中,魚不得飲水,便互相吐口水來潤濕,此譬喻危難中之相濟。
「种成舍宅」,指种成捨宅於友人。
「魯肅指囷」。指魯肅指糧於周瑜。昔日周瑜於袁術手下為小軍吏,聞魯肅名,於是帶數百軍士過魯肅宅,向之借糧。魯肅見周瑜風采,便帶他到儲糧處,指說道:此有米二囷,各三千石,你可取一囷而去。此魯肅指囷的故事,比喻一見如故,即能相助。
此段言何東之能仗義,感領之情,溢於言外。
吾奉密詔,奔走海外,乞師求救。君高才遠慮,為吾籌畫,周切深至,豈惟救吾身,實以救中國也。漂母之一飯,猶思圖報,若君之大惠,曠絶千古,反國何時未知,何以為報。於其別也,寫此贈之,以寄相思,以告天下後世之義士云爾。
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康有為九頓首。
【釋】「漂母」,昔韓信於窮難時,得一漂衣的婦人施捨一頓飯給他吃,故曰「漂母一飯」。
「反國」,即返國。廣府人說回家為「返歸」,即此意。順便說一句,「歸」指歸家,此亦古義。參考上段「遷來如歸」句。此義唯廣府話尚予保存。
此段無非說無以為報,只好寫這篇文字作為贈別。
康有為自稱奉密詔「乞師求救」,可能有點誇張,但康氏當時的確希望英日兩個君主立憲國能加以援手。
一般書函,僅稱「頓首」,此處稱「九頓首」,言感激之至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