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畫寫文章,誠意好重要

目前討論藝術的人,有一種,可以用廣府話來形容,叫做「恃後生」。後生本來並不是壞事,任何人都有過後生的階段,這個階段,吸收力強,記憶力好,可以說是大有作為的歲月。但如果動輒用「後生」來驕人,好像除了自己之外,任何「異己」,都是老化、僵化,那就叫做「恃」。

凡是「恃後生」的人,一定自命「前衛」,自命為「新生代」,所以一切新潮都是好的,批評新潮,立刻便會被指為保守,自己就儼乎其然擁有真理。這種作為,大有害於藝術評論。

藝術評論可以有不同的意見,但卻宜於公開提出,心平氣和地討論,因為「後生」亦可能是幼稚,而批評一些新潮,亦並不代表批評者保守,事實上,藝壇上一直存在著一種現象,那就是貌作新潮,實則是欺客,所以並不是凡打著新潮旗號的藝術品,就不能對它提出批評。

如果不肯心平氣和地討論,一味避開正面問題不談,只從側面冷嘲熱諷別人幾句,那只是典型「香港醒目仔」的作風而已。

古人說:「修辭立其誠」,這雖然是漢代人的說話,已有千多年的歷史,但筆者卻以為這是永恒的真理。一味油腔滑調,冷嘲熱諷,就正犯了不誠的毛病。對讀者不誠,雖然醒目但亦有損人格,也絕非藝術評論的正道。

自從四人幫倒台之後,香港有些人回大陸去做藝術品生意,此路一開,嘩眾取竉的藝術評論便告出現,筆者懷疑,這種評論是為了配合宣傳。

這懷疑並非沒有理由。那時候,筆者接受到一些「邀請」,請筆者介紹一些人的畫,條件是用畫來交換。筆者當時斷然拒絕,因此頗開罪了一些人,後來自動將有關藝術評論的專欄結朿,大部分原因即是為了感到藝術評論的圈子,愈來愈複雜,不想再趟渾水。

筆者這次重出江湖,則是因為商業化的藝術評論已經露了餡,那些「先行者」已經經不起考驗,被淘汰出局,所以筆者已不怕去趟渾水了。而且筆者已經避地,人不在香港,壓力便小,所以便可以心安理得,寫不受任何人事影響的藝術評論。

感情流露 赤子之心

筆者揭開一部分所謂藝術評論的問題,實在大陸一些畫人,太過受香港商業勢力的影響,因此他們一味求新,一味找新潮路綫,結果弄到許多畫作非驢非馬。年前來香港展覽的林鏞,便是一個例子,他的畫作便是內容空洞,而貌作新潮的典型。而有這樣的畫出現,亦可以說是受那種「恃後生」的藝術評論影響,彼此相承相因。

所以,如果不嚴肅地指出一些評論的商業目的,就不可能遏止那種投機取巧,以為凡新潮就是好的藝壇現象。

寫畫其實亦像寫文章一樣,須更有誠意,這誠意即是產生於畫家心中的感受,然後為了表達這種情感,才能夠寫出一幅好畫。倘如並非有這種感受,只是為了討好市場,便特意在面目上求新意,那便是造作,造作跟抄襲臨摹,其實同一層次。所以那些攻擊「四王末流」厭厭無生氣的人,如果不同時批評矯揉造作的畫,便是失去持平。

關於誠意,筆者覺得,正好舉林風眠與吳冠中為例。筆者面對林風眠的畫,並不覺他在造作,他的畫,有很強烈的幾何形象,筆者相信,那便是林風眠眼中的自然世界,由此亦可見畫家的天真,並不隨歲月而老化。「詩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」,畫家亦一樣,能不失赤子之心,便是感情的自然流露。

但面對吳冠中那種用長綫加點寫出來的畫,筆者卻並不覺得,這種畫是內心感受的流露,那便是故作姿態而已。這是藝術態度問題,跟他的學歷、經歷無關。

讀者不妨作一個嘗試,將林風眠的畫跟吳冠中的畫並列,沒有原作,用圖版也可以,只須稍為浸淫於畫作之中,便會覺得林風眠的畫溫暖,而吳冠中的畫則冷漠。冷與暖,跟色調無關,有感情便暖,沒有感情便冷。一如文字,失去誠意,雖然油腔滑調,亦令人覺冷漠,並不能感動讀者。

因此指出不正確的評論風氣,亦可以說是正本清源之舉,不然的話,故作新潮的不誠畫作,便會層出不窮,這絕對不是大陸畫壇之福。

筆者已一再辨明,自己並非站在傳統的立場來評論藝術,不薄古人愛今人,是應有的持平態度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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