始出麗霜結‧今來白露晞──讀乾隆《歲寒三友圖》的感想

北京故宮出版的刊物,發表了乾隆的一幅《歲寒三友圖》。乾隆的書法,隨時可見,但畫作則少見。這幅作品,寫松竹梅,近畫幅中點則渲染出一個月亮,令人聯想起惲南田的一幅名作《五清圖》──「五清」,是松竹梅水月,乾隆這幅畫則未畫水,水難畫,乾隆到底不是畫家。

乾隆畫《歲寒三友圖》時,應該不會受到惲南田的影響,但面貌卻偏偏如此相似,大概即是所謂「時代精神」了。

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神面貌,康雍乾是清代盛世,因此書畫皆有一股寧靜之氣,然而其寧靜卻又非枯寂,到了咸同年間,「四王」末流盛行,那時的畫便覺得枯寂而少生氣了。這種枯寂,可以視為暴風雨前夕的悶人天氣,醞釀變化而未變化,亦必須醞釀既久,然後才能爆發出另一種精神面貌。

以乾隆這幅畫為例,技法十分普通,布局亦嫌堆砌,但卻有一個優點,那就是久久視之,可以令人心平氣和,不像如今大陸流行的畫風,那些畫,對視稍久,只覺心浮氣燥,因為一切以紊亂為美,以劍拔弩張為美,這便是另一種時代精神面貌。由此推想,我們便可以體會得到,近代人的風格與道德,已經跟康雍乾時代的人不同,前人靜,今人動;前人固執,今人多變;前人平和,今人紊亂。

這檥比較,絕對不是無益的事,如果將漢代至今的藝術品,包括雕塑、畫、器皿等等,一個時代一個時代地逐一比較,我們就可以看出整個民族精神的變化。

大致上來說,一切藝術品的力度是在削弱,將如今出土的漢代銅塑,跟宋代的「官汝定鈞哥」五窰瓷器比較,便可以明白,為甚麼宋代的國力遠遠不如漢代。宋代已經文明許多,文明的後遺症便是纖弱。

然而宋代雖然纖弱,卻依然有一種樸素的氣質,到了明清兩代,藝術品便多華飾,整個民族精神變得既纖弱又浮華,可以說,民族氣質是在變壞。

因此,宋代覆沒,還有許多忠臣烈士皆以死殉國,他們的行為,被視為道德,認為合乎倫常。明代覆亡,忠臣已經不多,崇禎號召大臣捐輸以作軍餉,連他的岳丈都不理睬,反而兩廣福建江浙等地,由於經學的影響,民間倒出了一些死士。廣東人便是在南明時代,表現出大義凜然的精神。

我們再看看那時的書畫藝術,便會發現,明代的「院畫」實際上已流為無生氣的花紙,不但毫無力度,而且堆砌得令人生厭,難怪當日京師的重臣,對國家覆亡表現得如斯冷漠。

如果將康雍乾三代的藝術品,跟明代比較,我們就會有一個印象,於華麗背後,力度其實是在進一步削弱。滿人本來雄豪,可是入關之後,卻受漢文化薰陶,變得愈來愈文秀,時代精神真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。

惲南田的沒骨花卉,可以說是康雍乾時代的表徵,堪足以代表其時的時代精神。唯一的優點,其實亦在寧靜而已。如果論力度,已可謂近乎纖弱。

清代末年,書畫皆以纖弱為美,費曉樓寫的仕女,美人必削肩,跟唐宋兩代的仕女圖,造型恰恰相反,可以說是弱至無可再弱。因此清代覆亡,只有「遺老」,已經沒有人肯「死節」了。漢人固不必說,即滿人自己的王公大臣,皆以保存身家性命為第一事,可見時代在變,精神在變,人的思想便亦隨而變化,雖高懸道德標準,然而卻已流為空談。

近代藝術品以「粗」代力

近代的藝術品,特色是粗糙。

粗糙本來可以有雄壯的氣質,可是卻偏偏沒有。受民國初年文化影響的畫家,倒出過一些人才,可是自此以下,卻未見有獨特往來之士了。

所以如今流行的畫風,力度是裝出來的,好像很有力,實質上只靠外表的「粗」來代替力──這在書法方面表現得更加明顯,那些完全不合法度的行草,好似很靈動,實際上卻是混亂,靈動依然有含蓄,混亂則是靠運筆的速度來唬人,運筆快,人便說很「生動」了,但如果拿懷素的草書來比較,便知道「生動」跟「亂動」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層次。

所以乾隆畫的那幅《歲寒三友圖》,可以看成是民族精神的一大段落。在乾隆那時,弱雖弱,到底還有一種清秀與寧靜,而秀與靜則可謂相輔相承。以此而後,便走向枯寂,又由枯寂走向混亂。這二百餘年的發展,整個民族精神可以說是走向頹蔽。中共建國初期的藝術品,本來並不如是,但十年不到,整個氣質便已改變,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。

如果由藝術品來瞻望民族精神,發展的趨向其實並不樂觀,力度是每況愈下,看起來,中華民族是很難恢復漢代的精神了,漢代那種精力瀰滿的氣息,如今只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。但更令人驚心的卻是,由於政權「假大空」的影響,便產生不少「假大空」的藝術品,如今在藝術品市場吃香的作品,有哪一家是不受「假大空」影響的?試將如今受盡抬捧的人物畫,跟唐代的壁畫人物比較,便知道「假大空」的現象。因此也可以說,乾隆以後的藝術品,已漸漸走向感官刺激,絕不影響欣賞者的內心世界。追求感官刺激,或者即是工業文明的特色!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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