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五四以,中國人學西畫的不少,成就者卻屈指可數。不但如此,許多西畫家到了相當年紀,便改行寫國畫了,目前尚健在的老畫人,如劉海粟、朱屺瞻,都是寫西畫出身。
為甚麼會有這種情況呢?
道理其實很簡單,國畫有國畫的特質,西畫亦有西畫的特質,其特質皆由悠久的歷史文化背景而來,所以中國人無論怎樣加以後天努力,學習西畫,始終就缺乏了那麼的一點點先天因素。
今人論畫學畫,最大的毛病是一味求「新」。可是無論怎樣變,始終有不變的因素在這便是由歷史文化產生的因素了。
所以法國人從來不會看得起美國的畫家,美國只有二百年的歷史,底子薄,跟法國的藝術傳統根本無可比擬。
拿日本與中國相比,日本的底子當然亦薄得多,他們的畫作可以賣高價,那只是社會制度問題,並不證明日本畫家的藝術,比中國藝術家的層次高。
以目前紅極一時的東山魁夷為例,他的畫已經成為日本「國寶」,但其實亦只是能表現出一種謐靜的美,恰恰能給予如今精神空虛的日本人一帖鎮靜劑而已。如果論氣質,目前許多國畫家都比他好。今後能出人頭地的畫家,也許正是能救濟人頪精神空虛的醫者。工業文明,給人類帶來許多享受,但同時亦令人類變成工業文明的奴隸,這些工業奴隸,真的需要心靈上的救濟了。
有一些西畫家,一味強調與時代精神合拍,因此強調速度與力度,由是創造出許多潮流,結果都是曩花一現,為甚麼呢?由於飽受工業文明摧殘的人,實在已經厭倦了速度與力道的快疾與剛猛,他們需要目光的撫慰,再不需要太陽來加強熱力。
在紐約時,有一位主持拍賣行的朋友對筆者說,吳冠中的畫,是採取由飛機望下來的角度。這種角度的畫。在二十世紀,還有甚麼人會對從飛機下望的景色覺得驚奇?因此如今寫國畫的人,實在不必標奇立異,不妨參考東山魁夷的成功例子,能夠用適應時代的筆墨,寫出中國田園詩的傳統,恐怕就已能立足於國際市場。只可惜的是,如今見到許多有意「突破」的畫人,他們卻受「新」這一觀念的影響,一味向西洋油畫及版畫借鏡,弄到畫面很亂,甚至連筆路都一塌糊塗,這種畫,在感官上有刺激的效果,可是卻令人精神不安,而且又硬放棄了我國歷史文化背景的特質,所以他們走的不是一條康莊大道。近來甚至有人走火入魔,忽然弄出甚麼「帶功書法」出來了。有一本宣傳刊物,說國畫的傳統是「氣韻生動」,因此用「氣功」寫出來的字,便有「氣韻」了。
「氣功」是我國的傳統,「氣韻」也是藝術傳統,但如果凡是傳統的東西就可以溝通為一,那麼,畫家豈不是先要學內家拳術?
然而穿鑿附會實不由今日始矣,許多年前,禪畫、道畫之類,早已開穿鑿附會的先河。其時是「嬉皮士」時代,禪與道很吃香,如今卻流行「氣功」,因此附會的形式便改變了,然而其屬附會則一也。
因此,強調歷史文化背景的因素,絶對不是巧立名目,忽禪忽道,忽而氣功。這種因素,可以借用禪宗的話頭來形容,「說似一物即不中」,故絶對不必為此標奇立異。宋人詩云,「問渠那得清如許,為有源頭活水來」。「活水」固然重要,但「源頭」卻更加重要。
信報
1990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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