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卉畫造型兩例

近人寫的花卉畫風格強烈,遠勝前人。繪畫是造型藝術,能夠脫離古人的造型,創出風格,可以說是一大進步。

可以舉兩個例子 ──

齊白石的牽牛花,潘天壽的荷花,都有獨特的造型,真可謂一空依傍。齊白石初期的牽牛花,完全是寫生。他有一幅畫,題記略云,在梅蘭芳家見到牽牛花如碗大,因便為之寫照。這幅牽牛花,花帶藍色,完全是北京牽牛花的顏色(于非闇寫工筆牽牛花,便填以石青,由此亦可比較),寫花亦分八分面與五分面,無非仍是寫生的格局而已。後來用濃胭脂色來寫,花的造型有完全是八分面,帶有圖案化的意趣,則是齊白石獨創的造型,前無古人。

潘天壽寫荷花,早期亦無非是寫生,那時候的荷花,絶對不及張大千,可是後來愈寫愈簡,終於創造出一種獨特形式,環顧近百年畫人,已無對手。他的荷花造型,亦帶強烈的圖案畫意趣。筆者因此覺得,國畫造型能圖案化,並不是一件壞事,古人例如陳老蓮的人物,圖案化得很厲害,卻成為後輩的典範,傅抱石的人物畫,便脫胎自陳老蓮。至於花鳥畫,應該更適宜於圖案化,這便跟歷史有關了。

國畫中的花鳥畫,起步得最慢,大抵先有人物畫,再有山水畫,然後才有花鳥畫。山水畫與花鳥畫,其實都由人物畫派生。壁畫以人物為主,但卻有襯景,襯山水或襯花鳥,結果便開展出另外兩個畫種。

圖案化花鳥畫始於晚唐

談到花鳥畫,許多人都會聯想到宋代的院畫。然而在宋院之先,唐代人勾勒花鳥,實在已有相當基礎。武則天時的永嘉公主墓,如今已經出土,墓中有些壁畫,即用花鳥作為襯景,那種勾勒綫條,以及花鳥的造型,已經相當成熟。

在武則天時代,花鳥畫並不盛行,而且未開成一科。花鳥畫至晚唐時始有地位,如杜修己之牡丹;衛憲之蜂蝶竹鳥、強穎之水鳥、盧弁之畫貓,皆見於文獻記載,於武則天時代,則文獻上可謂無一專工花鳥的畫家。可是,沒有專工花鳥的畫家,並不等於畫家不懂畫花鳥,所以我們實在不妨說,初唐的花鳥畫法其實已經成熟,只不過未成為畫的主體,所以不能稱為「花鳥畫」而已。大概由於花鳥畫的起源,是由人物畫襯景發展,因此晚唐五代的花鳥畫,裝飾味都很重。

晚唐時有邊鸞,折枝花稱為第一,嘗於玄武殿畫壁,寫新羅國所獻孔雀,一正一背,翠彩生動,金羽輝灼,甚為當時人賞識。然而值得注意的,卻是「折枝花」這個畫種。

時至今日,寫花鳥尚有三種科目,一種是花鳥兼寫景,例如潘天壽的花卉,即是寫山崖一角的花草,他寫荷花,也連湖石一齊畫上;一種是只寫花鳥,不寫背景,這是最通常的畫法,可以說,凡觸目所見的花鳥畫,實以此類最多。最後一種便是「折枝花」了,如今許多畫家合作,寫「十分春色」── 每人寫一種花卉,一共十種,便多是「折枝花」。三種花卉畫中,當然以「折枝花」的裝飾味最重。也可以說,它等於是圖案畫的藝術加工。邊鸞的畫如今已不可復見,但由一些出土壁畫上的折枝花,大概還可以想像出邊鸞的畫風。

後來徐熙寫「殿鋪花」,據說是在雙縑幅素上,畫叢花叠石、雜以禽鳥蜂蟬。傳言這種畫專供南唐李主在宮中掛設,難怪一味濃艷。

徐熙這種「殿鋪花」,如今還可以見得到在台北外雙濱故宮博物院,便藏有徐熙的一幅牡丹,畫風端如文獻記載,而且於空白處鋪以石青底,不露絹素,裝飾意味十分濃厚,簡直可以把它當成是圖畫化的圖案。

由寫生提煉出造型,難也!

可以比較的,是近代宋院名家于非闇畫的一張畫,畫群鴿飛翔於天安門頂,空白處亦填以色青,視之簡直便如圖案。至於于非闇另一幅畫,寫玉蘭及黃鷺,亦填石青底,圖案味雖較淡,但所師者實亦徐熙「殿鋪花」的遺意。邊鸞的「折枝花」,徐熙的「殿鋪花」,雖未必是古代花鳥畫的極品,但至少可以代表一種風格,那就是將圖案的意趣融入花鳥畫中。

正由於花鳥畫可以有濃重的裝飾味,因此有畫家將之圖案化,亦是順理成章的事。發展到前面說的,齊白石的牽牛,潘天壽的荷花,則是意筆花鳥畫的圖案化,又不同於邊鸞與徐熙的工筆了。

將花卉圖案化,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專事臨摹的人固無論矣,即使注重寫生,亦很容易反而因此縛手縛腳,於下筆之際,由寫生所得的花鳥印象,很難不浮現於腦海,這就成為造型的障礙。要打破這一關,十分之不容易 ── 嶺南派畫家的花鳥畫,絶無圖案化的傾向,恐怕就是由於此派十分注重寫生的緣故。

寫生當然是畫花鳥畫的必經途徑,但由寫生而造型;風格無論如何比不上圖案化造型之強烈,因為獨特性不及。所以要寫「現代」的花鳥畫,大可參考齊白石與潘天壽,由寫生提煉出造型,便比一味在工具上找效果,要有價值得多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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