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年前,在一個偶然場合,認識了一位台灣籍的女畫家,由她介紹,結識了幾位「蘇豪區藝術家」── 亦即未成名的藝術家。
這次重到紐約,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,撥電話找他們試試,卻不料他們依然記得筆者,於是便約在小意大利區飲咖啡,然後逛蘇豪,再逛博物館,逛畫廊,如是消磨了三四日。在談話與參觀時,得來一個整體印象,中國書法的綫條,始終有「打不死」的命運,如今似乎又漸漸抬頭了。
有一位叫南茜的女畫家,瞧她的樣子已年近五十,大概半生潦倒在蘇豪區,不死不活,勉強可以過日子,她看見筆者在聽電話時,一邊聽,一邊隨手拿起一枝原子筆,在報紙邊畫一隻蒼蠅,便大為驚異,說用中國書法綫條寫蒼蠅的翅膀,原來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。筆者為長島的阿牛飯店寫了一幅荷花,偶然提起,那幾位蘇豪區藝術家便說要去一看,結果勞煩阿牛飯店的主人用小巴士接送客人,一道去晚飯,那幅荷花用六尺宣紙橫寫,只寥寥數筆,荷花亦只得一朵半,然而幾個蘇豪區藝術家卻認為,如果他們能寫出這樣的綫條,說不定就已經可以殺出蘇豪區,因為他們一一屈指細數潮流,由五十年代末期數起,轉至八十年代的今日,潮流變化雖速,可是綫條卻佔多數潮流的領導地位。因此,他們甚至向筆者問及中國書畫用筆之道,以筷子蘸湯,在手巾紙上試寫,可謂興緻勃勃。
筆者由是便提出「效果」與「筆墨」的問題。座中有一位哈柏(Hope),是一個中年過胖的法國人,流落蘇豪區已二十年,連藝名都美國化,如今靠替畫廊寫小冊子過活,間中亦寫點畫掛在畫廊一角撞彩,他聽見筆者提出這個問題,原來半癱在椅子上,忽地挺起腰來,問道:「筆墨本身難道就不是一種效果?」這一問,真可謂搔著癢處。
南茜則說:「我看過許多中國和日本的畫冊,也時時到大都會博物館去看中國畫和日本畫,覺得由筆觸綫條得來的效果,千變萬化,似乎沒有別的效果,涵蓋面有它那麼廣。每當站在一幅好書好畫面前,我便常常那麼想,倘若我生而為中國人或者日本人,我一定可以在傳統中創造出新的面貌。」
他們一邊喝著紹興酒,一邊叨叨,座中便有人問筆者,為甚麼不試一試在蘇豪區打天下,如果專寫以筆劃為主的「簡筆變形畫」,應該可以找到生活。筆者說,自己絶對不是藝術家的材料,他們看起來,覺得還堪入目的綫條,在中國畫中其實十分普通,因此肯定殺不出一條血路,國畫裝裱尤其大有問題,所以在蘇豪區非餓死不可。
那時候,侍者已遞來「幸運曲奇」,一個名叫珍妮的意大利女版畫家用手勢停止別人拿取,將整碟曲奇遞給筆者,說道:「占一占你的運氣。」筆者笑說:「一定好兆頭。」珍妮搖頭說:「未必。」筆者隨手取起一個,揑碎餅殼,取出字條來讀,便不禁大笑,隨手遞給珍妮,珍妮大聲讀道:「你的友人,會給你提出很好的建議,照著做,成功在望。」於是闔座大笑,南茜還一邊笑一邊大力拍筆者的肩膀。
珍妮提到那介紹筆者認識他們的台灣女畫家,說道:「洪一味畫抽象畫,說在台灣可以打開出路,我其實很不同意她的做法。只是她丈夫在台灣很有錢,洪又說自己的興趣只在抽象,因此我便不好說什麼了。」
筆者問:「有她的消息沒有?」
南茜答:「只知道九月份有她一個小畫展,重要的展出則在十一月,祝她在台北展出成功。」然後又回頭答珍妮說:「談剛才提到,香港有些畫家,特別強調個人效果,洪也不斷提到,在台灣,也只有抽象畫才能殺出一條血路,或者可以說明一個問題,在傳統中突出個人的風格,實在不容易,如果借助外來的因素(element),就容易得多了。因此我們讚賞筆墨,覺得筆墨可以幫助我們突破,其實是跟洪一樣心理,只不過是外來就好而已。」
傳統中個人風格難突顯
大胖子哈柏卻不同意,揮手說道:「歐洲傳統藝術的筆觸,希臘羅馬時代雕塑的綫條,其實在精神上,跟中國畫的綫條與筆墨情趣一脈相承,不能不承認,他們的藝術生命到底持久,其他的藝術潮流,相對便有容易給時間淘汰的感覺,所以南茜的話只說對一半,我始終覺得,東方人的筆墨與綫條,值得我們運用,倒並不是外來因素的問題。」
筆者點頭說:「哈柏到底是男人。」
這句話,當然惹起在座的兩個女人不滿。珍妮回敬說:「你來蘇豪區,就叫男人哈柏一個人幫你忙好了。」南茜反而打圓場說:「談畢竟是傳統的東方男人。」
這時候,阿牛飯店主人過來,問要不要咖啡,哈柏站起來,望著筆者說:「不如到蘇豪區去飲,我陪你回唐人街公寓。」南茜說:「還可以多邀幾個人,介紹給談認識,順便多託些人替他找公寓。」
筆者這時不禁失笑,自己幾時答應他們,從此就在蘇豪區住下來了!
如今寫這篇文章時,正在海光山色之處,可是卻依然不禁戀戀於蘇豪區藝術家的友誼。
信報
1990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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