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術對工具的適應

任何藝術品的特質,幾乎都可以說是由工具決定。試以毛筆為例,說明它跟書法的關係 ──

中國的毛筆發明得很早,從前傳說秦始皇的大將蒙恬創製毛筆,這傳說如今已肯定不能成立,因為在長沙出土了一座戰國時代的古墓,在其中便找到一根毛筆。既然戰國時已有毛筆,當然就不能說是秦代人的發明。

戰國古墓出土的毛筆,筆毛不像今日,裝在竹管之內,而是圍在竹管的外邊,絲綫紥實,再用漆裝牢。因此這種筆是空心的。由這種筆,便令人想到古代「蝌蚪文」這種書體。

蝌蚪文的筆畫,頭大尾小,形如蝌蚪,故名。用如今的毛筆來寫蝌蚪文,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,有人因此認為今不如古,其實未免太過厚古薄今。今人寫不好蝌蚪文,只是因為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。

筆毛圍在筆管之外的毛筆,只適合用來蘸漆寫字,如果蘸墨,那便像一管扁平的刷子,筆毛塌平,很難寫字。假如蘸漆,則由於漆的凝聚力,筆毛不會塌平,可是書寫的時候,一下筆便滴下來一點漆,再寫下去,由於漆已經少,才能寫出尖綫。就這樣,便寫成頭圓尾尖的蝌蚪文出來。

由此可見,蝌蚪文書體實在是由當時的毛筆型製,以及用漆書寫來決定的。並不是由於已經有了蝌蚪文的書體,然後才發明筆與漆這些書寫工具。

今日的書家如果了解到這點,則偶然寫寫蝌蚪文來玩,那還不妨事,假如以寫蝌蚪文作為專業,甚至以此自炫,那便大可不必,因為今日的書寫工具已經不適宜用來寫蝌蚪文。能夠打破蝌蚪文書體,是由於後來的毛筆製作已有改進。整個改進過程今日還不甚了了,但至遲不過漢代,便已經有類似今日毛筆的型製了。有一個術語叫做「漢居延筆」,那是一九三一年時,在古居延得一枝漢筆,故有此名。居延筆不用竹管,也許因為蒙古一帶無竹的緣故,它是將一根小木棍的一頭破開十字,筆毛便夾在十字中間,再用麻綫結紮。

木棍剖開十字,能夾藏的筆毛,始終不如裝在竹管之多,因此筆心便比較單薄,而且缺乏彈性,由此便使我們聯想起漢代隸書的特點。

隸書用筆扁平,書家稱之為「方筆」,而隸書的畫叫做「蠶頭燕尾」,即是起頭圓,但結尾卻用拖筆,拖成似燕尾的綫。這種筆畫也正適應筆心毛少的特點,因為毛少,便不受力,起筆還可成圓,但筆毛塌下之後再不彈起,因此便只能順勢一拖,拖出方形的「燕尾」。因此也可以說,隸書書體亦是由當時的書寫工具決定,亦不是先有隸書然後才發明適合寫隸書的漢居延筆。

用甚麼毛來製筆也很有關係

漢人製筆用鹿毫。鹿毛較粗硬,這很適合筆毛少的製作,因為筆毫硬健,便較能彌補毛少的缺點。晉人製筆已用兔毫,兔毛比鹿毛軟,但晉代的筆已全用竹管,裝毛較多,由是便比漢人較能揮灑如意。

如果用漢代的筆寫晉人的書體,肯定寫不出來。而晉書漸漸由隸體變為行草,亦無非是對工具的適應而已。晉代書法有一種柔和之美,而且筆法也比較複雜,不似隸書的單調,在書學上來說,可以認為是進步。這種進步,顯然亦由工具決定。

到了宋代,開始用羊毫製筆,羊毛比兔毛更軟,可是在書家手中便更能揮灑如意,因此在書法上便有米南宮的折鋒筆出現,這種折鋒,有如將金釵彎折,雖折卻依然不斷,雖柔卻見柔中帶剛,如果用兔毫筆便很難寫出這種效果。然而,亦決不是因為先有折鋒的寫法,然後才有羊毫的筆出現。

以筆為例,說了上面一些。當然,如果要全面研究書體的演進,除了筆之外,還有其他的工具因素,比如在絹上書寫即不同於在紙上書寫,在熟紙(礬過的紙)上寫又不同於在生紙(未加膠礬的紙)上寫,但僅以筆為例,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,任何藝術品,其實都要對當時已成熟的工具作出適應。工具變,藝術形態也便自然隨著改變。

古代有些書畫家,用蔗渣、用紙屑、用頭髮來寫字寫畫,那是企圖在工具上創新,由此得到效果上的創意,可是卻未成為藝術的主流,為甚麼呢?因為他們用的都是些不成熟的工具。工具成熟,藝術家便自然能發揮出一種效果。蝌蚪文是當時的最佳效果,隸書也是當時的最佳效果。然而,工具成熟之後再作演變,且演變成熟,這段過程,亦未嘗不可以說工具對藝術要求的適應,所以用漢代的筆,一樣可以蘸漆寫蝌蚪文,但用戰國時代的筆,即使蘸墨亦寫不出隸書,而用今日的毛筆,則各種書體都能書寫,足見工具的演進是朝著揮發藝術效果多元性的方向。

不過無論如何,用根本不成熟的工具,企圖創出一種效果,那卻只是徒勞。

信報
1990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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