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近代國畫歷史,無論態度如何,總不能不給「嶺南派」一席位置。省港澳是「地頭」,對嶺南派當然肯定,可是在「地頭」之外,便常有因誤解而來的批評,因此關於嶺南派的畫,實在可以一談。
「嶺南派」,狹義而言,只指二高一陳的門生弟子及再傳弟子,廣義而言,則凡是合符此派宗旨的畫人,都可算在裡面,例如楊善深,並非二高一陳的傳人,但如今已是嶺南派名家。照筆者意見,討論嶺南派的畫,以廣義為要,因為宗旨到底比師弟傳授重要。如今第三第四代的嶺南派弟子,雖然師承來歷絶對「嶺南派」,可是他們一味以臨摹為主,大失當年二高一陳的宗旨,是則師承雖是,實質全非,如果將他們的畫當成嶺南派的畫來討論,便很容易亂槍射不中靶,台灣有些人士論嶺南派,便有這種毛病。
其實收藏嶺南派畫作最完整的,當推鄭春霆三哥,他跟嶺南派畫人三代相交,由高劍父這一代,相交至筆者這一代,畫人自動送畫給他。他身後檢點遺物,一共有三百餘張藏畫,大部分是嶺南派畫人的作品,如果能將他遺下的藏畫結集出版,則關於嶺南派的風格,便大致可以了解了。
嶺南派為畫壇帶來生氣
嶺南派的成立,並無組織,甚至「嶺南派」這個名字,亦非由二高一陳所定,只是外界人士這樣稱呼,稱呼既久,便「約定俗成」,成為一個畫派的專稱。
但此派雖無組織,卻有宗旨,那便是變革中國畫法,吸收外來的養分,提出「筆墨隨時代而變」的口號。
在清末民初,整個中國畫壇死氣沉沉,畫人只能仿古,已經不能寫生,山水畫家不能畫真山真水,人物畫家只能寫削肩士女,一副病態,花鳥畫家也只能仿惲南田,其餘的便是所謂「文人墨戲」,然而否極必有泰來,衰憊之極亦必有振作,因此北京上海都有畫家,力求打破當時的悶局,可是震撼性之大,卻未如在廣州興起的嶺南畫派。
二高在日本學畫歸來,初期畫作東洋味太重,成為攻擊者的藉口,然而二高經過摸索,不久便成熟了,他們的畫已沒有東洋味,但在畫法上,卻吸收了東洋畫的一些長處,也同時吸收了西洋畫的長處。不過二高一陳都極重視筆墨,他們並不以為筆墨是拖國畫後腿的因素,恰恰相反,認為筆墨是國畫的骨架,只不過不能陳陳相因,筆墨亦有它的時代感,因此才提出「筆墨隨時代而變」的口號。
嶺南派第二代弟子黎雄才說得好:「嶺南派更有時代感和地方色彩,要能為大眾所接受。寫畫要以筆墨為主,渲染乃幫助氣氛。能先行一步便是創作,跟後便是模倣。」
這段說話,即是說,筆墨要有時代感與地方色彩。這是對嶺南派作品最重要的界說。因此,如果一味學老師的筆觸,便已失去嶺南派的精神,筆墨不敢變化,或仍然有前人的成法橫互於胸,那亦失去嶺南派強調的時代感。
試舉一個顯淺的例子,關山月畫梅,墨枝紅花,堆滿紙上,燦爛異常,古代畫梅的人很多,但從來未有此風格,那便是畫家的時代氣息。南方氣候暖,梅花開時,花朵比北方的梅枝密,因此關山月畫梅便層層叠叠,這便是畫作的地方色彩。
由這例子,便可以知道嶺南派畫作的特徵,可以幫助我們逐步了解這個畫派。
嶺南派訓練弟子,原來很重視寫生,寫生本來即是「隔山派」的傳統。二高一陳是隔山門下,後來雖然大變隔山畫風,但寫生的傳統卻不變,原因即是,要有地方色彩與時代精神,非由寫生提煉出來不可。
當年筆者在趙崇正先生門下習畫,趙先生便吩咐筆者,要留意雀鳥起飛與棲枝的分別,凡雀鳥要起飛,一定尾巴垂下,如果是飛鳥棲枝,則尾巴向上。觀察如此細微,便是嶺南派畫人的特色。
一味以臨摹為主,危矣!
寫生是創作素材的積累,積累既多,然後才能自己寫畫,不至陳陳相因,必須如此,才談得上時代氣息與地方色彩;亦必須如此,才能有個人風格。
目前嶺南派的危機,恐怕亦出在對寫生的態度方面。筆者見到許多嶺南派門下弟子,已經以一味臨摹為務,便不禁怵然而驚。
有一個笑話說,嶺南派畫鳥,鳥嘴一定向右。這個笑話雖然刻薄,可是卻值得嶺南派畫人警惕。這個笑話,是諷刺如今的嶺南派畫人已以臨摹代替寫生,這恰恰是嶺南派精神的反面,如果失去了精神,光憑師承來歷,似乎已經再不堪稱為嶺南派門下了。
這種臨摹風氣如果繼續發展,再加上一味以浮光艷彩為尚,筆者很怕原來生氣勃勃的嶺南派,不久就會受人唾棄,而嶺南派恐怕亦會名存實亡。這種畫,已經談不上時代色彩與地方色彩,更無論個人風格,不妨稱為嶺南派末流的通病。
如今嶺南派的第二代弟子尚未凋零殆盡,還有幾株長春老樹兀立畫壇。如何起衰救弊,恐怕便非要他們出來大聲疾呼不可,因為嶺南派最寶貴的遺產,正是它的革新精神。
信報
1990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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