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到筆墨,又談到文人畫,筆者好像對文人畫有貶辭,說筆墨而外,文人畫便再無別的了。
對這說法,應該稍加補充。因為文人畫雖然有他的缺點,但亦有他的優點,若不指出,便欠公平。
歷史上有名的文人畫家,首推唐代的詩人王維。他的畫未見傳世,有號稱是他的作品,卻大可懷疑,然而根據著錄,王維的畫顯然不同於當時流行的「青綠山水」,比較強調筆墨,所以可看成是文人畫風的先導。
有證據的文人畫,是宋代米芾父子的山水,文與可的畫竹,華光長老的墨梅。他們的畫,完全跟當時的「院體畫」大異其趣。「米家山」用點法,文與可寫竹用篆書與行草筆法,這些都是「以書入畫」的典範。文人畫一直強調「以書入畫」,即是由宋代以來的傳統。
陳荊鴻前輩曾告訴筆者一件故事。當年他在上海,參加文社,黃賓虹即社盟之一。每當雅集之時,畫人即席揮毫,荊翁當時正裾屐少年,不敢下筆,黃賓虹便鼓勵他說:「你懂不懂得寫篆書的主字,懂得,便可以寫山水畫了。」
篆書的「主」字,是一微近三角點的形狀,看起來雖是簡單的一點,可是寫起來卻十分之不易,起筆收筆大有講究。
黃賓虹的山水,層層積墨,至晚年積墨更甚,可以捫指。他的積墨不靠渲染,只是層層加點而已,可是卻能「潤厚華滋」,便完全是筆墨工夫。所以黃賓虹的用點,實在亦是「以書入畫」。
由此可見,「以書入畫」,實在不是文人畫的缺點,反而是他的優點。黃賓虹的畫即是一例,他得力於對篆書「主」字用筆的會心,數十年浸淫於斯,因此才能由點法確立他的畫風。相信即使是強調「藝術概念」、「藝術效果」的人,都不能否認這一點。
有畫法而無筆法不行
信便說一句,陳荊鴻前輩的畫,亦是「以書入畫」的現代典範,近人尚健在者,能夠將書法融入畫法,唯劉海粟與陳荊鴻而已。前者用筆辣,後者用筆和,風格不同,然而取徑則一。若連台灣也算上,則有一江兆申,他的畫,書風儼然,一時可謂鼎足,而且分處大陸港台三地可謂巧合。
當年筆者習畫,先師趙崇正先生除令習素描寫生,更命勤習書法,尤重隸書與行草。他自己慨嘆,當年未好好練字,因此便未能「寫畫」,因此有畫法而無書法,所以便以練字為訓練弟子的基本手段之一。
記得當年,筆者寫一紅梅小輻,畫一老梅樁抽幼條生數花,梅樁用篆書筆法寫成,破墨寫梅枝,趙先生一見便喜,喜能不襲他的畫風與面貌,且能領略「以書入畫」的意趣。當時奬勵有加,且以一小輻賜贈,作為鼓勵兼留紀念,可惜此小輻如今已歷劫灰。
看過趙崇正先生的畫的人,都不敢有所菲薄,他的畫,由「隔山派」與「嶺南派」的傳統,開展出一個「新宋院」的面貌,風格儼然,所以是一位真真實實的畫家。連他都認為應該「以書入畫」,才能寫好國畫,足見那些批評文人畫的人,恐怕實未能領略文人畫優點之所在,只拿它的一些缺點來批評。
文人畫容易流於抄襲
文人畫的缺點,在於發展成為「文人墨戲」,即是遊戲之作。既屬「遊戲」消閒,因此不期然而然,便容易抄襲前代名家的畫,於是便變成千人一面。最突出的例子,是清代末年的仿「四王山水」。「四王」繼承元代水墨山水的傳統,其實不壞,尤其是王石谷的畫,能夠出法入法,自成面目,他的畫,布局嚴謹,而筆情墨趣儼然,足當傳統的優秀畫家而無愧。可是論畫的人,卻因仿他的畫太多,而且空疏枯寂了無生氣,便因此連他亦予以劣評,那實在不公平得很。
空疏枯寂,也許便是「文人墨戲」的通病。他們既抄襲前人,自己對物象根本無所體會,甚至對筆法亦只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只是前人這樣用筆,自己便亦如此用筆,因此下筆之際,實在心中毫無主見,因此筆法雖佳,亦不見得有生命力。好的筆法,固然即是書法,可是畫人下筆之際,心中已有物象,而且有物象的藝術概念,所以同樣是一「書筆」,可是卻已經畫人賦予了生命力。
二者的分別,說起來很微妙,可是凡寫過畫的人,一定能體會得這一點。未寫過畫的人,但拿黃賓虹的點法來領略,亦一定可以明白神髓之所在。
所以要批評文人畫,可以批評他們,除書法之外便無其他,甚至他們的書法,亦只是「人云亦云」,抄襲前人,自己心中毫無定見。
但我們卻不能因此批評「以書入畫」是國畫的毛病,而且恰恰相反,我們反應該肯定,「以書入畫」正是國畫的最大優點。
甚至我們還可以說,除國畫之外,世界上其餘的畫種,都很難跟書法結上血緣。所以寫國畫若不習字,若不從前人的佳構,體會「以書入畫」的精神,那便不如改寫油畫或水彩畫。怎樣去繼承文人畫這一優良傳統,也許正是目前國畫界當急之務。
信報
1990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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