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在民國初年,廣東畫壇的確有一段新舊交戰的史實。傳統保守的國畫家是一龐大力量,他們組織起來跟以高劍父為首的新派作對。在當日看來,新舊兩派有點水火不相容的樣子,但後來兩派卻終於和同了,因此他們的第二代或三代,便已有互相捨短取長的傾向,師門當日論戰,反而催生了「共和」,這一點,要談論民國以來的廣東畫壇,不可不加注意。
因此,本文便以介紹民初的廣東國畫為範圍,傳統派跟革新派都包括在內。
二
在清末,勢力籠罩廣東畫壇的當然是「隔山派」,這一派自光緒初年即聲譽鵲起,影響民初的畫風,甚至一直影響至今日猶餘勢未已,是以談廣東民初畫壇必首先談「隔山派」。
「隔山派」本身其實亦是一個革新的畫派,他將惲南田一派的「沒骨寫生」,改革成為半工半寫,並且創造出「撞粉」、「撞水」兩種技法,不費氣力便能表現出花草樹木以至翎毛草蟲的「質感」(亦即西方畫壇所強調的「肌理」),所以這一派的畫,在當時其實是很有「現代」味的。
民初活躍於畫壇的「隔山派」畫人,可以伍懿莊和張純初為代表。
伍懿莊名德彝,號乙公,南海人,是以洋商起家且財雄一方的伍家子弟,家藏名蹟既多,更受教於居古泉之門,所以伍氏的畫風,於「隔山」之外便還饒有傳統色彩,可以說是「隔山」第二代中的傳統派。
比較帶革新精神的「隔山」第二代弟子,則可以張純初先生為代表。純初先生名逸,番禺人,他早年寫畫尚一意恪遵「隔山派」的軌範,不敢稍為逾越,但中期以後便畫風漸變了,捨「隔山」的浮艷變為沉實,捨「隔山」的千篇一律構圖(例如寫大軸一定堆一塊庭石來佔去畫面)而另闢新的境界,甚至捨去「隔山」所用的物料(例如一定用礬絹或礬紙),而改用生紙並且注重墨色,因而純初先生晚年的畫作,幾乎已很少「隔山」面目。
另一位重要的「隔山」第二代弟子是容祖椿。容字仲生,號自庵。他跟伍懿莊交厚,因而得跟伍氏一起,遍觀伍家所藏的古今名畫,並且連伍家戚友的藏畫亦有機會摩挲玩賞。容仲生的繪畫天分極高,伍懿莊觀賞古今劇蹟的機會雖然比他還要多,可是得力於傳統的地方卻反而不及他。所以容氏作畫,山水花卉人物無所不能,除其中花卉一目仍是「隔山」遺法外,山水人物則均由私淑古人而來,黎簡(二樵)的山水,對容氏影響尤大。
現在僑居香港的畫家,筆者相信趙少昂是學過「隔山」畫法的,而仍能寫「隔山派」的畫,則恐怕只有張韶石一位,他是純初先生的侄子,自然可以傳承家學,只可惜現今買他牡丹來收藏的人,很少肯出大價請他寫「隔山派」的牡丹。其實張韶石用「隔山」法寫的牡丹,畫品高於他流行的畫作甚多,不指出這一點,將來會很影響到對他畫藝的評價。
至於「隔山派」第二代的絕對革新派,則不得不推關蕙農。關氏的先世有人曾習西畫,在此影響之下,關蕙農雖追隨居古泉學畫,但後來卻變成用西洋畫法來畫國畫了。透視、造型、款色,無一不近似水彩畫,甚至還畫出物象的陰影,這在民初的國畫壇可稱為創舉,只可惜關氏太過重視西洋畫法,雖曰革新,卻未免矯枉過正,而且因為筆墨的喪失而使畫作纖薄,所以關氏的畫風亦只曇花一現,未能造成重大的影響。
這裏還不妨說一句題外話,周公理先生近年所作的玫瑰,筆者卻認為可作吸收西洋畫法的範例。周先生是李鐵夫的弟子,又曾從關良遊,西畫底子自然深厚,他寫玫瑰,顯明有西洋畫法的因素,尤其是光色的處理,但因為光色是「寫」出來而不是「塗」出來,所以看來便有國畫的韻味,袓覺得渾厚而不纖薄。
周公理先生自然不是「隔山派」弟子,但由他所畫的玫瑰觸發,筆者覺得由「隔山派」入手,再融匯西洋水彩畫法以及油畫畫法,未始不可以創出另一條不讓高劍父先生專美的新路。因為劍父先生所吸收的究竟是東洋畫法,特別是竹內棲鳳一派的畫法,所以在高氏以外,當能別闢不失傳統風格的革新蹊徑。
三
高劍父先生雖然出身於「隔山派」,但他所寫的畫其實已完全脫離了「隔山」軌範,只在適當時候仍然運用「撞水」、「撞粉」等技法而已。
他雖然曾東渡日本,但他所寫的畫卻又並不是東洋畫,因為他究竟有「隔山派」的根柢,所以便能夠做到「彼為我用」。──比較起來,現在一些在歐美的畫人,便有「我為彼用」的傾向了,擴大到國際性來說,得失很難評價,但就民族精神來說,則不能不認為有所喪失,因而筆者認為劍父先生在立場上抉擇得比較適當。
劍父先生早年,傳統的根柢未厚,自日本歸來後曾有臨摹日本東洋畫的傾向,因而招致當時傳統畫家的攻訐,後來劍父先生再潛心於學習傳統,畫作便立即有如脫胎換骨,終於平息了傳統畫家的敵意,而「嶺南派」的地位亦因而碓立。
譬如說,「渲染」,即是「嶺南派」最大的特色。「嶺南派」的渲染跟傳統不同,亦跟東洋畫不同,可以說是師古人、師造化,再吸收東洋畫法後的創造,由畫面渲染而傳達出來的氣氛,有一種感染人的力量,它可以華麗,可以清逸,也可以蕭索,難怪目前很多廣東省籍以外的畫人,也向「嶺南派」學習他的渲染。只是這種學習有流為純技法的傾向,很少人能體會劍父先生渲染每一幅畫的用心,這則是有待矯正的缺點。
與劍父先生比較,陳樹人雖然同是出身「隔山派」(他署名陳韶的畫,即多是恪遵隔山畫法的早作),而且亦留學日本,且同屬「嶺南派」第一代,但畫風則迥不相侔了。
陳樹人的畫,很少用渲染來襯托氣氛,而用筆賦色亦較少變化,這一點則有關乎性情,但陳樹人卻亦有不可及之處,那就是矯正傳統畫人陳陳相因的弊病,他寫山水,全得力於寫生,他寫花鳥,更從不寫自己不熟悉的題材,畫境多平淡中見天趣,構圖則更全出於現實生活的提煉。例如他寫木棉,喜歡寫一隻倒飛的鳥來襯托,以示木棉樹的高聳凌霄。筆者曾在廣州中央公園遙望當時政府門前的一株木棉,即常常見到群鳥自枝頭倒飛而下,然後再轉折而上的情景,由是便佩服陳樹人的觀察。
「嶺南派三家」之中,似乎以高奇峰的天份為最高,但他的畫亦最薄。他東遊日本前後五年,可是畫法卻仍以學自乃兄的為多,卻亦正因天資過高之故,在力學上便有所欠缺了,更加上體弱多病,因而精力瀰滿的畫實在不多,所作的畫多有用水過甚之弊,由水色交融的光澤雖可彌成趣味,但究竟不能算大家風範。至於他精力瀰滿之作,則未嘗不可以使人歛手,這則是由於他這些畫有一股迫人的氣勢。
「嶺南派」第二代人物,除陳樹人似無傳人外,二高的弟子都甚眾。屬於高奇峰門下的有所謂「天風樓五子」,其中最為海外人士熟悉的當然是趙少昂。
趙少昂的畫,筆者最喜歡他的中期作品,此時他致力於傳統甚勤,所以筆意無晚期那種過甚的荒率。他的畫卻有一個最大的特點,那就是「點疵成妍」,即將高奇峰畫作中的一切弱點,轉化成為自己的優點。迴路轉
「五子」中可惜黃少強死於壯歲,因而未能像趙少昂那樣樹立起門戶,其實他的人物畫確能獨具面目,有筆墨、有意境,而又能跳出古人的牢籠。
屬於劍父先生一系的「嶺南派」第二代,人物畫有方人定,山水畫有關山月、黎雄才,花鳥有趙崇正、司徒奇,可稱為比較重要的人物。
方人定的人物畫已完全脫離古人的窠臼,構圖與賦色尤其突出,然而勾勒石紋卻仍不離古人法度,尤其是寫粗衣麻布,極有質感。
關山月的山水,以渲染賦色見長,比較起來,黎雄才則以用筆用墨取勝,可以說各有千秋。近年來關山月又另開畫境,山寫得很重,樹點得很濃,但似仍處於待變的階段。
趙崇正先生以寫牡丹、老虎馳名,司徒奇則善寫紅棉,他們兩人都同出身西畫,再追隨劍父先生習國畫,因此寫生的根柢都很好。一般印象,「嶺南派」畫人都不善用筆用墨,但其實司徒奇的筆墨根柢相當厚,就前幾天才見到他一幅寫在日本古梵金經摺上的墨畫,寫梅花水仙,勾勒功夫之高,今人很少能望其項背。趙崇正先生晚年則很少寫牡丹老虎,甚至很少寫小品,嘗試創作有層次感覺、並且傳達出感情的花鳥畫,筆者只見過他的《春寒》一畫,寫羅浮山早春的梅林,綴以寒鳥,得到很高的評價,但不久即遭鬥爭致死。
除了上述幾人之外,還有一位吳公虎,初師奇峰,再師劍父先生及陳樹人,可以說是「嶺南派三家」的共同弟子,又曾北上師金拱北及陳師曾,所以他的畫傳統氣息較重,只可措他作畫只是業餘性質,因而限制了他的成就。不過從吳公虎的畫我們也可以看出一點「嶺南派」的畫法跟北方的傳統畫法,的確是可以融和起來的。這條路,恐怕有待於新一代來開拓。
四
民初與「嶺南派」抗衡的傳統畫家,有設於六榕寺的「國畫研究會」。會中的領導人則為齒德俱尊的溫幼菊。
溫幼菊名其球,順德人,同時畫人戲稱之為「溫伯父」。他山水人物花鳥無所不精,既能工筆,又能寫意,可以算是一位通才。而當時他尤以善於用粉馳名。同時畫人之中,只要不走「嶺南派」路線的,幾乎無不受他的影響,甚至高奇峰的弟子中,亦頗有學習溫幻菊的,所以他可算民初廣東畫壇的一位重要人物。
另外一位重要人物則為崔詠秋,名芹,鶴山人。他是清末廣東名畫家何丹山的傳人,而何丹山則可算當時唯一能與居古泉抗衡的人物。崔氏的畫天分相當高,可惜後來因為印偽鈔被槍斃,以至影響了何丹山一派畫風的發展。
寫傳統山水的民初畫家還有所謂「二竹」,即王竹虛與程竹韻。他們師法古人功力甚深,尤其是王竹虛,現在不少傳世的元明人畫以及四王山水,很多即是王竹虛的作品,尤其善於寫八大及石濤山水,都由潘至中題字,坊間稱為「王畫潘題」,恰與清代的「潘畫王題」(潘蓮巢畫,王文治題)相反,一時成為佳話。
同時善於仿古的還有趙浩公。趙氏善寫宋院花鳥,銷往日本甚多,據他的弟子賀文略先生說,有一本很著名的日本藏家出版的中國畫卌,其中即不少趙浩公以及盧鎮寰的作品。
盧鎮寰亦是一位很重要的廣東畫家。他善寫金碧青緣山水,這種畫法至今已成絕響,因為盧氏雖仍健在,可是年事太高,已經不能作畫了。
趙浩公跟盧鎮寰,仿古時當然恪遵院體的寫法,可是自己具名的作品,則頗有取巧省事之處,例如寫細梢略用「撞水」以代替幾層染色,寫金碧山水則於絹背先塗石黃等,筆者曾戲稱其為「廣東院體」。不過,事實上「廣東院體」亦是一種創造,亦唯廣東人才有這種變古人成法的精神。
一切恪遵宋人遺法的,則不得不推黃金海。他名海,台山人,寫院體花鳥以及青緣山僅存的一位了。他又善於刻竹,亦有第一人之譽。
同時寫院體也寫意筆的,則有李鳳公,名鳳廷,東莞人。但李鳳公的院體花鳥,成就卻不及趙浩公和黃金海,反而寫美人,寫意筆花鳥,一時出人頭地。他一生多收女弟子,至今在香港還有他的傳人。
至於天才橫溢,可以睥睨一代的,則不得不推鄧芬。鄧芬字誦先,號曇殊,南海人。於畫工人物花鳥,山水畫則為較弱的一環。鄧芬的畫雖然出於傳統,但卻亦頗取西法,寫畫尤以繁中見簡,簡中見綮;工中帶寫,寫中帶工見勝。他的畫甚至可以說無一筆不源自古人,可是卻無一筆不脫離古人,自創新的面目。「嶺南派」以外的民初畫人,筆者認為鄧芬可以稱為龍頭。
至於天分跟鄧芬一般高,可是卻不幸短命的卻有李野屋。他不是「隔山」弟子,但為了生活,寫幾幅居古泉的畫卻可以拿去押錢。有一次筆者跟鄭春霆前輩品茗,鄭三哥跟廣東畫人交遊逾半世紀,他便認為,李野屋假如能享高壽的話,不難成為近五十年廣東畫家的第一人。李氏山水神似倪雲林,一清如水,有人認為即是其不壽的象徵。
完全追步古人的寫意山水畫家,則可推李研山為首。只可惜他太過沉迷於古人,所以一離開仿古便差了一截。然而他仿古人的筆墨卻實在好,這可算是一偏之藝。
晚年蟄居澳門的姚粟若,雖然亦善仿古,可是卻有個人面目,跟李研山比較,仿古的功夫雖不如李,但創作力卻較勝一籌,而筆力渾厚則彼此相若。
至於李撫虹雖是高劍父弟子,但他的畫風卻幾全與高氏無關。他的畫別有一種敦厚的氣息,令人起面對長者之感,與高奇峰的弟子周一峰相類。
此外比較重要的民初畫家,還有「河南兩庵」──李壽庵和胡劍庵,李的畫奇恣,近石濤八大,胡的畫渾厚,近似趙之謙一路。另外還有李瑤屏,是黃君璧的老師,李氏仿古,雄渾處有清逸之氣,黃君璧善寫雲水,未嘗不是因為受到老師影響的緣故,只是黃氏又頗用「嶺南派」的渲染,以及用硬毫的山馬筆來寫樹石,這可以視為傳統與新派交通的例子。
民初畫家如今不但健在,而且還能寫畫的,有鮑少游先生。鮑先生早歲留學日本,歸國後致力於美術教育,又研究米家山水,因為善於寫雨意,於人物賦色一道尤其有研究,山水畫則喜水天通染。他提倡的「不即不離主義」,是民初以來較重要的畫論之一,筆者曾有專文詮釋,鮑先生認為頗能得他主張的要旨。
五
以上所提到的民初以來較重要的廣東畫人,僅憑記憶,其中當然有遺漏之處。近年來新舊派有融合的趨勢,海內外都有俊材出現,只不過他們離民初太遠,已不屬於本文的範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