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繪畫由偏重彩色,轉變為偏重水墨,是一個很大的發展。
在人物畫方面,唐吳道子可能是首重墨物的畫家。他的畫,世稱為「吳家樣」,其特點是筆似蓴菜條,焦墨痕中略染淡彩,這樣的畫法,分明是當時張僧繇重彩暈染一派的對立。也可以說,張僧繇猶是承繼西域傳來的畫風,而吳道子則一變其法,改以線條為主,由是便開出了以後漢土人物畫法的新局,歷千餘年而猶未衰落。
在山水畫方面,王維的真蹟難見,倘如董其昌的說法靠得住的話,則其晚年所作亦盡用水墨,可以推為水墨山水的先河。不然的話,到了張藻、王墨,則已可確定是水墨山水畫家了。──世傳張藻用禿筆寫畫,或竟潑墨後以手摸絹素而成畫。這樣的畫法,一定不會以彩色為主;至於王墨,史稱其凡欲畫圖障,必先酣飲,然後以墨潑之,或笑或吟,腳蹙手抹,或揮或掃,或淡或濃,隨其形狀為山為石,為雲為水。這種已然是水墨的畫法。、
鞍馬畫則有韋偃,史稱其越筆點簇鞍馬人物山水雲煙,不變萬態,山以墨斡,水以手擦,曲盡其物。這應該可以算是一變曹霸,韓幹的水墨寫意畫,至於晚唐,孫位的龍水松石鷹犬,亦以水墨為主,只可惜他們的畫法後來因宋徽宗提倡「院體」而掩蓋光芒,直至元代才漸漸為後人承繼。
在唐代之先,雖然梁元帝的「山水松石格」已有「高墨猶綠,下墨猶?」的說法,令人想到「墨分五彩」,但如上所述,水墨畫畢竟在唐代始具雛型,這史實便涉及文化背景。漢魏六朝,不可能發展水墨畫,因為當時由西域傳入的佛教藝術,愈來愈受社會歡迎,畫家雖然保持著線條釣勒的中土畫法,但堆金重彩已成風氣,線條的作用便相對地減弱,水墨自然更難在畫面獨立。
唐代禪宗已經流行,唐高宗時代,更出了個六祖慧能,將注重個人心性的「祖師禪」發揮得淋漓盡致,「如來禪」因而漸漸沒落,這就已為誕生打破習氣的畫家創造了基本條件。
六祖有一個很著名的「三十六法」,天與地對,日與月對,暗與明對,陰與陽對,水與火對……,憑此對法出人「即」「離」兩邊,歸於「中道」,行者即能不偏於空,不偏於有。
這個對法,顯然跟漢土傳統的陰陽思想吻合。於是執「無為法」的入禪,執「有為法」的入道,禪宗與道家競流,成為唐代文化的特色──禪宗的「祖師禪」,道家的「內丹」,從此影響中國文化一千餘年,至今流風依然未絕。
杜甫詩:「白摧枯骨虎龍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」。我們看起來即是一幅水墨畫。而這幅水墨畫分明便是陰陽的對待。
周易說,陰中有陽,陽中有陰,所以坎卦為水,象陰,其中畫卻是陽爻:離卦為火,象陽,其中畫卻是陰爻,這說法亦很與禪宗不執空有一邊的思想合拍。水暈墨章,便很令人因黑白而想到陰陽,又因墨色的焦濃重淡清而想到陰陽的相消長,難怪王維的「山水訣」會說:
「夫畫道之中,水墨最為上,肇自然之性,成造化之功。」
水墨的作用如此,簡直令人聯想到禪宗所說萬象的自性,道家所說的陰陽造化。
安史之亂後,「開元天寶」的繁華令人惆悵懷想,禪與道便成為思想的主流,山水畫亦因山林隱逸漸變成繪畫的「正統」,於是五代時便有荊浩的畫風誕生。
荊浩的畫,其特色是「皴鉤布置,筆意森然」,自他的畫出現,中國山水畫中的水墨便成主調,色彩反而變成附從。其實在他的「筆法記」中,便很強調筆墨。
荊浩借一位老叟的口,說出這樣的話:
「夫,畫有六要:一曰氣,二曰韻,三曰思,四曰景,五曰筆,六曰墨。」
謝赫的「隨類傳彩」,「應物象形」,到此已被「筆」「墨」及「思」所代替了。這是很大的轉變關鍵。
由於「思」代替了一「應物象形」,畫家的主觀功能便可得到發揮。然而,重彩鉛華卻因此變成障礙,因為當畫家追蹤自己的思維(對物象的感受)之際,再沒有工夫踵事增華,慢慢鋪染顏色,故寧可將一己的感受,訴之於便於揮寫的筆墨。
這種情形,跟禪宗的一悟亦可拉上關係。一悟很頓,如電光石火,而畫人對大自然的體會畫亦如是,只其間的分別,禪宗給人在於自性的開悟,而畫家則是對於大自然的開悟。
荊浩的弟子關同,自然師事他的畫法,而北宋三家(李成、董源、范寬),亦是荊浩畫法的承繼,而從此不但這派山水畫成為國畫的主流,即花鳥人物的畫法亦必講究筆墨了。
牧谿、瑩玉澗的山水;梁楷、石恪的人物;文同、蘇軾的墨竹,釋仲仁、丁野堂的墨梅,可以說已把水墨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,開後來文人畫的先路。
但他們在「宋院」盛行的時代,卻並非主流,由於他們水墨之外更加以「意筆」,亦即略具抽象的意味。但自此以後,「筆墨」跟「線條」便有了不同的涵義。
在荊、關、董、巨,線條依然是模寫自然物象的工具,因此表達線條的筆墨,其功能便依然受到限制,它只是色彩的對立。但在牧谿他們手中,線條只是隨意的形,筆墨才是自由發揮畫家思想的工具。
筆墨所表達出來的線條,可以脫離物象,然而卻必須要與畫人的思維合拍。是以荊、關的「思」尚有賴線條表達,牧谿輩的「思」則直接訴諸筆墨。雖然本質當無不同,但偏重的轉移,卻形成新的畫風。
正由於筆墨才是本質(性),線條無非外象(相),這又與佛家的「性相」哲理相融。禪宗強調自性,與畫家強調筆墨亦若合符節。所以筆者常有這樣的想法,如果不是由於元代密宗盛行的緣故,徐天池跟陳白陽不必待明代始產生。
談到這裏,我們就可以知道,一幅真正的水墨畫是主觀的,是畫人心臆的傾訴,它又必然可以脫離色彩而存在,換而言之,即使色彩褪盡,它依然不減其藝術的魅力。而一切依賴顏色渲染支撐起來的畫面,嚴格來說,並不是水墨畫。
水墨畫又必賴筆墨表達而成,因為唯筆墨始能追蹤畫人的思想,不用筆,不用墨,靠渾染疊印等技法而成的畫,始終不是水墨畫的正道,因為畫人無法靠偶然形成的效果,來表達自己的思維。──指頭畫則是以指代筆,同樣有筆的功能存在。
由於它是畫人心臆的傾訴,所以它可以不具象,但決不能變成工筆畫般?碎。現在有人以慢工出細貨的方式,照畫報上的山水圖片來描繪,自稱為水墨,那其實是水墨的逆流,因為它等於用墨代色來堆積畫面,跟寫青綠金碧毫無分別。
雖然,國畫並非只有水墨一種,我們也無意強調水墨是國畫最好的一種形式,但名實總要相符,否則雖能譁眾,卻會造成畫壇的混亂,亦有礙後學的思想。──本文的意思,其實亦在澄清這點,牽涉到源流以及文化背景,則是不得不已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