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漢翹兄有點公事,來我辦事的地方小坐。他這個「生意人」很怪,鎮日無事在自己的公司時,便磨墨揮毫,寫字消遺,因而每每有幾卷「日課」隨身。
我們的公事談過,筆者便索閱他的日課。──先看一張條幅,只不過是他水準之作,再看一幅橫披,寫孫過庭的書譜,不是對臨,但筆筆卻是孫過庭的筆意,當下見獵心喜,便起意將它留下;後來再看一件五尺多長的立軸,心意便立時改變了,那寫孫過庭筆意的橫披雖好,倘和這立軸相比,立刻便相形見絀。橫豎是強索,當然是索這立軸。
立軸寫的,是范仲淹的《漁家傲》──「塞下秋來風景異,衡陽雁去無留意,四面邊聲連角起,千嶂裏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 濁酒一杯家萬里,燕然未勒歸無計。羌管悠悠霜滿地,人不寐,將軍白髮征夫淚。」這原是我素來喜愛的一首詞,曩年寫新詩,還禁不住把「濁酒」一句偷用,如今更何況給一筆好行草寫了出來,自然不肯再給主人拿走。
漢翹兄問,為甚麼獨獨愛上這幅字。在幾件作品中,此幅枯筆焦墨,寫的字最不漂亮?我答,因為喜歡它能寫出感情。不料此答語大得漢翹兄的欣賞,他承認,寫這闋詞之前,曾有三數個早晨在公園裏徘徊,背誦它,揣摸它,然後才一氣呵成把詞寫出。
我想,這就是一件藝術品和一行貨的分別了。行貨非漂亮不可,一筆一畫經營,寫罷一行又要研究揖讓,結果可能每個字都無瑕可擊,但通幅看起來,頂多是個漂亮而已。藝術品則無須漂亮,只是因為有了感情貫注,它便可使欣賞者移情,而書者因為根本不理會到字畫,其中一些小節,便可能會給教寫字的老師打手掌。
不過,藝術家是應該寂寞的,例如王漢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