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袁中道論文章,有一句話說得很精警:「天下之文,莫妙於言有盡而意無窮,其次則能言其意之所欲言。」
論文如是,論畫亦如是,寫畫必須立意,能達意的才是好畫,若能意味無盡,耐人尋味者,當然更是上乘之作。
這樣說,並不是認為寫畫一定要有一個題目,依題寫畫,有時反而是應酬之作,未必有立意。說作畫須有「意」,意也者,只是一種思想感情的傳達。粗淺一點來說,如寫黃山,有些畫令人感覺到其煙雲松樹,有如隱逸,蕭然有物外之意,有些人同樣寫黃山,則令人感到一種壯麗的美,是則可視為自然的讚歌,不同於世外之情。
舉此粗淺的例子,我們便知道所謂「意」,並不是太難瞭解的事,欣賞藝術畢竟是形而上的享受,如果只追求形而下的享受,那就只應該去欣賞葉子楣。──信便說一句,近來有人愛發謬論,一提到「神」,立刻便認為太過高深,而且認為本報讀者都只關懷經濟,所以這樣的文章不宜在本報發表,這種見解,犯了兩重錯誤,第一,太小看了本報讀者,以為他們只識鈔票,除此之外便茫無所知,連甚麼是「神」都不懂;第二,他大概只一味從形而下來評價一件藝術品,所以很不習慣形而上的評語。如果他對的話,那麼,本報讀者一定不聽音樂,在他引導之下的藝術品投資者,亦一定只識欣賞顏色的深淺。荒謬絕倫,可謂無過於此。
筆者在前發表的幾篇文章,側重於討論道家跟我國書畫的淵源;到底是在甚麼文化背景之下,產生了「意在筆先」的書畫原則。因此,可以說是側重於「意」的討論。
然而這幾篇文章,卻可能令讀者產生誤解,以為所談的意,只是用筆之意,其實卻不是這樣,因此本文便須進一步將「意」談下去。
古人所說的「意在筆先」,所說的並不單指筆法。──筆法亦須先用意,那是另一回事。古人所指的,其實是全幅畫的用意。石濤的「一畫」便已經說明了這個主旨。
石濤說的「一畫」,當然並非是形而下的一畫,因為他明明說,畫生於「一畫」,而由「一畫」可生萬物。若作形而下的理解時,便是那些「一筆畫」了。只用一筆,即是一口氣畫成線條,由此構成物象,這種畫法,偶一為之亦未嘗不可,但卻並非石濤所說的「一畫」。他說的,其實便即是形而上的「意」。
石濤是佛家,因此文字便每用佛家的名詞,而涵義更往往出於佛典。這裏說的「一畫」即是意,便是暗用了佛家唯識宗的見地。唯識家認為自然界一切現象與事物,皆由心識所變,石濤因此便認為由意可創畫,可生一切景狀。為甚麼他說「一畫」而不說「意」呢?則是因為「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萬物」,在當時已屬普遍接受的道家理論。而且說「一畫」,大抵還有點一氣呵成的意味。
瞭解了「意在筆先」,是指一幅畫的創作,那麼,我們便還可以將問題討論下去。
所謂寫畫須立意,我們千祈不可認為是寫「主題」。四人幫時代的藝評,要讚揚時,千篇一律,說畫家的畫「表現了祖國山河的壯麗」,因此「充份表現出畫家的愛國主義精神」,這種說法,便是強加一件藝術品以題目,再將之「無限上綱」的黨八股。
寫畫並不須要有題目。故明人張岱,最反對拈起一首詩來寫畫,認為「詩難入畫」。這說法,並不跟「詩中有畫,畫中有詩」的說法矛盾,「畫中有詩」,指的是畫的意境如詩,而張岱所反對的卻並不是這一點,只是拿詩來做畫題。他問:「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」有何可畫?「山路原無雨,空翠濕人衣」如何入畫?
那麼怎樣才能稱為用意呢?
筆者以為,有兩個人的說法,很能回答這個問題。而恰巧這兩位都是廣東人。
一位是明末清初的廖燕,他是一位戲曲家。他的說法是──
「畫莫妙於造物。蓋造物者,造天下之物也。未造物之先,物有其意,既造物之後,物有其形,則意也者,豈非為萬形之始,而亦圖畫之所從出者歟。」
這說法,其實最適合拿來做石濤「一畫」的註腳,意為萬物之始,圖畫由意而出,所以圖畫雖然是形而下的藝術,其欣賞價值則在於形而上的意境與意趣。
另一位是近代梁啟超,他說──
「境者,心造也。一切物境皆虛幻,唯心所造之境為真實。
這說法,是石濤「一畫」的另一面發揮,亦即是「境由心生」的道理。心即是意,所以畫的高層次便是妙於造境。亦唯能造境,然後才能感人。有些畫,乍視之未覺其佳,可是愈看卻愈覺得好,那便是驟眼看時,欣賞者與畫者尚未心神交通,如人之初相識焉,及至相對日久,便有感情交流。
因此寫畫並不是純技巧的事──連攝影都不能純技巧,何況寫畫。所以於筆墨之外(或者擴大範圍,說在表現技巧之外),最重要的是,這幅畫究竟有無立意,是否能引起欣賞者情緒的共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