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畫雖很受道家思想的影響,然而道家談美學的人卻實在不多。只晉代的葛洪稍有議論,因而可以一談,而且可以跟石濤的「一畫」略作比較。
道家尚自然、無為,可是葛洪卻頗推崇人工,他說──
「雖云色白,匪染弗麗,雖云味甘,匪和弗美。故瑤索不琢,則耀夜之景不發,丹青不治,則純鈎之勁不就。火則不鑽不生,不扇不熾;水則不決不流,不積不深。故質雖在我,而成之由被也。」
如果將葛洪這段說話,跟老子的說話比較,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」;「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」;「大巧若拙,大辯若訥」,便可以知道,魏晉時的道流,其思想實已不同老莊。
彼此有所不同,蓋亦有原因,老莊主張法自然,而道流則是「逆天行道」,並且由「逆天」產生了內煉的理論,由「逆轉河車」到結「丹胎」,完全是反自然法則的後天人事,這種思想雖完成於唐代的鍾呂,而實胚胎於魏晉,魏伯陽的《周易參同契》,便是一本反抗自然法則的宣言,由此便孕育了鍾呂的丹法。
因此,葛洪的美,絕不主張純天然之美,認為必須經過加工,美才能顯現出來。
我們其實可以這樣說,道家本身修煉內丹,便亦是一個「加工」過程。道家「守一」,要守神在人身,這便已經是加工,因為任何人都不能集中精神於意守一個血淋淋的心臟,但假如意守一位代表心臟的神靈,那就容易辦得多。將臟腑代為神,便即是加工,即是美化。
所以葛洪將美與醜分別得很清楚,他說,「不睹瓊琨之熠爍,則不覺凡礫之可賤;不覿虎豹之或蔚,則不知犬羊之質漫;聆白雪之九成,然後悟巴人之極鄙。」
美就是美,醜就是醜,這種見地,便是葛洪與石濤的最大分別。石濤以「自太朴散而一畫之法立」,是則法立於一畫,這「一畫」便是人對大自然感受的表達,是故無所謂美,無所謂醜,美醜已屬形而下的問題,而畫人最要緊的事,卻是形而上的「尊受」。──關於「尊受」,說已見前篇。
筆者常說,石濤雖是禪門人物,但他的畫學思想卻道多於禪,所以從石濤的說法,其實亦可以看出明清道家的思想,跟魏晉唐代的道家思想有所不同。
影響明清道家的重要人物是張三丰,他重拾《周易》的原理,以「無極」為大道,無極生太極,太極分陰陽,因此任何對立面,便都只是事物的兩邊。所以他的修煉方法,完全由生活起修,他有一首「丹詞」,叫《無根樹》,說道──
「無根樹,花正青,花酒神仙古到今。煙花寨,酒內林,不斷葷腥不犯淫。犯淫喪失長生寶,酒內穿腸道在心。打開門,說與君,無花無酒道不成。」
所謂「無花無酒道不成」,即是脫離世俗生活的苦行絕不是道。因此世俗不醜,道亦非美,世俗便即是道,道原從世俗中來。
因此五代兩宋人的畫,跟明清人的畫,便實在有風格上的很大分別。這亦與道家思想的發展有很大關係。
我們不妨將五代時的荊關董巨,跟明末的四僧比較一下,就知道前者所勝者在於氣象,有一種逼人的壓力,令人感到大自然的力量,超絕人工之外,可是四僧的畫,卻令人覺得親近,大自然就即在我們的身邊,只是我們不懂得用筆墨將之收拾,一經收拾,醜就是美,美就是醜。是故四僧絕不以氣象勝,而勝在風神。
我們將徐熙的花卉,跟惲南田的花卉加以比較,便覺得雖云「徐家野逸」,可是他畢竟仍比惲南田來得「法相莊嚴」。徐煕畫的牡丹,只宜陳於殿閣,惲南田畫的牡丹,我們有膽將他摘下來插於村婦之頭。
葛洪說──「以醜為美者有矣,以濁為清者有矣,以失為得者有矣,此三者乖殊炳然,可知如此其易也,而彼此終不可得而一焉。」
跟石濤的說法比較──「如天之造生,地之造成,此其所以受也,然貴乎人能尊。……夫受,畫者必尊而守之,強而用之,無間於外,無息於內。」畫者只是表達自己對大自然的感受,因此美醜、清濁,得失就可以「得而一焉」,不必像葛洪那樣,「乖殊炳然」,要立分別美醜的標準。說句題外句,若要立美醜的標準時,這標準又何由確立呢?不信的話,你可以去評價一下葉子楣。
筆者常常覺得,要瞭解國畫的流變,必須先明白道家思想的流變,如上所述,或者即可作為一個例子。筆者本人於翻閱古畫的圖版時,道家流變的感覺即很強烈,讀者試由這路徑入手,當欣賞之際,便可能別有會心。
現代人寫畫,當然受工業文明的影響多於道家,而道家目前亦已無新的理論發展,世人亦已不重視道家之道,卻去重視他們的靈異,是故看現代人的畫,當然要另具一副心眼,高劍父先生提出:「筆墨當隨時代而變,恐怕也是這重意思。然而石濤「尊受」的說法,則應該更加明確。「尊受」絕無時代的限制,但卻不能欠缺誠意,否則便是自欺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