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勰著《文心雕龍》,一開篇便提倡「原道」,而且賛之曰──
「道心唯微,神理設教。光采玄聖,炳耀仁孝。龍圖獻體,亀書呈貌。天文斯觀,民胥以教。」
這種以教化人倫為宗旨的美學思想,可以說是儒家思想典型。如今雖仍然有人提倡儒學,但如果用來要求國畫家,筆者相信,一定不會有人接受,因此,現代絕對不可能出現《列女圖》之類的作品。
不過,假設我們將「道」與「神」的範圍擴大,卻也可以說,「原道」精神的畫實在一向以來不絕如縷。筆者想舉兩個例──
抗日時期,宣傳抗戰殺敵,保衛家鄉的藝術作品,其實即是「原道」的畫;黃少強寫的「難民圖」,在廣東畫壇受到很高評價,即因其能振奮人心。
四人幫時代的畫,也是「原道」的典型,聽說有一幅畫,畫毛澤東跟林彪在井岡山會師,陳毅見了,評道:「畫很好,可惜畫得太小了一點,林彪那時還是個連長。」陳毅含蓄批評的其實不是畫,而是畫所體現的那個「道」與「神」。那時正是「神道設教」時期。
因此如果說給畫與「道」無關,恐怕亦很難說得過去。「原道」的畫,也是我們的傳統,問題只在於原的是甚麼道。
如果再將「道」的本質,跟世務與政治抽離,那麼,就成為藝術的思想性了。
藝術需不需要有思想,並不是見仁見智的問題,筆者的拙見是,絕對需要。因為畫家不可能沒有思想感情,將自己的感情表達,如何表達,那便是思想。──這樣說,並不是提倡機械式的繪畫,或者挖空心思的繪畫,只是說一種自然流露的思想感情。
古人說「意在筆先」的「意」,其實即是感情與思想,並非單指「筆意」而言。即使是寫一朵花,也不可能沒有這種「意」,否則便成匠工之藝。讀者不知道有沒有同感,筆者自己便很不欣賞齊白石的牡丹,所以相信齊老人寫牡丹大概只是應酬之作。
跟齊白石相反的是于非闇,于氏真的對牡丹很有感情,他有一幅牡丹便題記道──「種牡丹二十年,畫牡丹三十年,形神俱似但覺尚隔一塵。書此以答客問,何以只管畫牡丹。」但于非闇畫牡丹卻無意表現牡丹「花之富貴者也」這一面,所以我們只覺得于非闇寫的牡丹,有一種高貴的氣質,卻絕不流於傖俗,也就是絕對沒有暴發戶的「漆氣」。
由此體會,大概我們便可以知道,「原道」是甚麼一回事,而且原道也絕非壞事,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,一幅有份量的作品,必然有它自己的「道」。
在現代,道的範圍當然已打破儒家那種「成教化,助人倫」的教條,任何思想都可以成為藝術品的脊柱,但我們卻不能沒有這種脊柱。
一味追求「效果」的現代手法,其致命傷恐怕也就正在此了。因為他們的「效果」,往往不是自己思想感情的流露,只是想製造出一種為別人所沒有的「效果」,來作為自己的標簽,一旦有了標簽,便以為已經有了獨立性,高明一點的人,便再造一些後設理論來解釋自己的標簽。因此,只有傻瓜才會相信這種刻意經營的「效果」,有甚麼文化因素。如果說有,那也只是工業社會人類心態的共性而已,絕不見得有掉臂獨行的性格。工業社會的心態是走捷徑,講究包裝,「效果」正是最好的捷徑,後設理論當然便是包裝。因此面目可以有不同,但其精神則可謂一致。
評論畫家,一向有「大名家」,「小名家」的說法。小名家如斗載車量,他們只是技巧好,所欠缺的正是一種突出的思想。譬如清代的翁小海擅畫草蟲,他寫的畫便一味堆砌草蟲,人們亦只欣賞他的草蟲還算生動,如此而已,這其實便也是一種「效果」。時至今日,記得翁小海的人恐怕已經很少了。
大名家便不同了,他們一定有一種獨立的精神與氣質。例如惲南田的沒骨花卉,便有一種為翁小海輩所無的氣質在。這種氣質,可以說是道的體現。
然而惲南田卻依然不是一代宗師,因為他雖然有氣質,但卻沒有特獨的造型,繪畫畢竟是造型藝術,同時惲南田的畫只有一種清韻,卻欠缺大氣滂薄的氣勢。
筆者瑣瑣而談,其實目的只是想說一句話,道永遠是藝術品的支柱,千萬不可因為儒家提倡「文以載道」,便將道也作澈底的否定。問題只在於如何介定道的涵義而已。
正因如此,人格便也可以影響作品。喜歡浮誇的人,無論如何掩飾,他的畫一定有浮誇的一面。我們面對許多誤以劍拔弩張為氣韻的畫,可是筆觸卻令人覺得混亂,這便是人格影響畫格的典型,也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標幟。但將這類畫跟八大山人的畫比較,跟徐天池的畫比較,我們便立刻可以判別,混亂與道實在是兩回事。
筆者很不同意,動不動拿着幾個人的作品,便認為是風氣,既然是風氣,便煞有介事地去叫人研究他的文化因素,因為問題在於,不能凡見新欵就忙着去肯定。藝術畢竟貫串着道,人格與畫格也彼此相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