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畫的一項重要因素──人與自然的離合

如果將國畫作歷史方面的觀察,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,那就是──一定要經過一番亂世,然後才能產生一批劃時代的畫家。

「荊關董巨」,是山水畫劃時代的畫家,他們產生於五代,五代自然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混亂時代,也是外族勢力佔據中原土地的第一聲。

元四大家,也是山水畫的劃時代畫家。元代恰恰是漢人的歷劫時代,元人將人分九等,漢人列名最低,可是元人卻仰慕漢族文化,皇室帶頭漢化,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。然而就在這矛盾當中,元代的文藝卻充滿生機,元曲以及山水畫,便是文藝領域的兩大奇葩。

清代的四僧,是第三批劃時代的畫家。他們的出現,也經過長時期世變的醞釀,由明末的動亂,到異族入侵,這是一段充滿血淚的歲月,由是始栽培出四僧出來,其中的道濟,更是四僧的翹楚,讀他的畫,時時會感染到一種牢騷與痛苦,有如讀屈原的《離騷》。

所以筆者時時覺得,太平歲月其實並不利於文學藝術。文藝在太平時,往往會流為裝飾與點綴,一如現在香港一些建築物的裝飾,十分欠缺動人感人的力量,而世變卻反而是培育文藝奇葩的主要因素。文藝由血淚栽培而成。代價可謂沈重。

國畫還有一個特殊現象,便是遁世思想往往成為主流。但這遁世思想卻並非消極的遺棄人世,它只是對現實不滿,卻又無力反抗現實的一股情緒,因此表現為人與自然法則的離合關係。

這股情緒,可以說,完全是道家思想,滲雜了一些禪宗思想。

道家修煉的主導思想,是逆自然法則而修。人壽有限,這是自然法則,他們要長生不老,那便是對自然法則的反抗;人必須男女交配然後結胎,這是自然法則,他們卻要結靈胎於自己身中,所以提出「精順則成人,逆則成仙」的理論,這便是對自然法則的挑戰。

所以由道家思想影響到山水畫,我們便也可以見到,山水畫家其實是處處打破自己規律。山水畫有「平遠」、「高遠」、「深遠」之所謂「三遠」,他們其實都是打破自然局限的構圖法則。

如果用西方的透視學來看「三遠」式的構圖,必認為一無是處。近人用「散點透視」來解釋「三遠」,認為國畫依然有透視,只不過焦點可以移動,由每一焦點,形成一個透視畫面,通過一組焦點移動,便構成「三遠」式的畫面了。這個分析雖然可以成立,但卻嫌過份機械,而且是後設的,因為畫家絕對不會用這移動焦點的方式來寫一幅畫。

所以筆者的意見是:西洋畫家有他們的透視,那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套哲學思想,能幫助他們打破自然的局限。當他們觀察大自然之時,見到光暗,見到陰影,見到立體,因此就創造出一套完全與自然適應的「透視學」,繪畫的時候,也便完全服從於這套法則。

國畫則不然,他們所領略的,只是大自然帶給自己的情緒波動,當人跟自然感到融和或衝突的時候,便帶來一股藝術創作的衝動,因此他們寫畫的時候,便只是寫自己對大自然的感受,而不是去描述它的形態細節。因此他們便可以完全不理及陰影,寫自己心中的物象。

這種創作過程,其實即是道家的修煉過程。道家由大自然的陰陽起修,可是卻反抗自然法則的支配,自己成為一個中心。由此中心開展出一個純自我中心的陰陽系統,卻能跟大自然的陰陽適應,這便是道家的內丹思想精粹,畫家的創作,亦恰恰如是,它不是大自然的如實重現,只是畫家內心世界的自然重現,可是卻又不離客觀大自然而存在,主觀世界跟客觀世界融和,因此便根本無須用透視法則來束縛自己。

是故我們如果脫離了文化思想背景來理解國畫,往往便容易流為機械。用一切機械方式來詮釋國畫,都必然有「後設」之弊,因為畫家根本不受任何機械法則的束縛,我們實在不必用工業文明的法則,去解釋古人的內心世界。

西洋畫壇的「抽象畫」出現,是近代的事,那是因為畫家受工業文明壓迫太甚,因此才會打破物象,算是對工業文明的反抗。

從來不會有人想到用「散點透視」之類的機械方式來詮釋「現代畫」,特別是抽象畫,因為知道這是徒勞無功的事。可是他們卻不知道,中國畫表面看起來雖是「具象」,但其精神卻實在是抽象的。關於這一點,還可以詳細一些來談。

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,不可能出現像西洋近代潮流一樣的抽象畫,最主要的原因,是中國的哲學思想沒有一家是離自然而存在的,儒家的「知天命」、「順天則」是對大自然法則的服從與尊重,道家雖用「逆修」方法來「奪天地之造化」,反抗自然法則的支配,可是他們卻仍然重視大自然的法則;禪宗所追求的,是對大自然法則的領會,一旦開悟,整個心靈便融和於法界,人與自然已經再無分別,因此根本沒有儒家「順天應人」的問題,也沒有道家「逆轉河車」的做作。然而儒釋道三家所建立的系統,無一與自然法則無涉。是故人便不會脫離自然作純自我的標榜。在這種思潮之下,抽象畫只是一番過份自我的做作而已,中國沒有培養這種自我做作的文化背景,但卻有描述內心世界的繪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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