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買花錢」考

宋‧周密《武林舊事》卷三《西湖遊幸》條記有這樣的一則故事──

「淳熙間,壽皇以天下養,每奉德壽三殿遊幸湖山,御大龍舟……,一日,御舟經斷橋,橋旁有小酒肆,頗雅潔,中飾素屏,書《風入松》一詞於上。光堯駐目稱賞久之,宣問何人所作,乃太學生俞國寶醉筆也。其詞云:『一春長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。玉驄慣識西泠路,驕嘶過,沽酒樓前。紅杏香中歌舞,綠楊影裏鞦韆。 東風十里麗人天,花壓鬢雲偏。畫船載取春歸去,餘情在,湖水湖煙。明日再?殘酒,來尋陌上花鈿。』上笑曰,此詞甚好,但末句未免寒酸,因為改定云『明日重扶殘醉』,則迥不同矣。即日命解褐云。」

這則故事一直流傳,至清人徐電發的《詞苑叢談》亦有摘錄。許多詞選家選宋詞,每都選入俞國寶這闋《風入松》,這位太學生何只一詞得官,簡直憑一詞就名留後世。然而詞中提到的「買花錢」,卻頗有一考的價值,因為它涉及兩宋太學的風氣、涉及政治手腕、涉及官酒販賣制度,還涉及當時妓女的生活。

這裏的「買花錢」,絕非如《夢梁錄》所記,「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,歌叫於市,買者紛然」的「買花」,而是縱酒狎妓的意思。換而言之,「買花錢」也就是「買笑錢」。

把妓女稱為「花」,是很古老的事。元人陶宗儀的《輟耕錄》,即有妓女稱為「花娘」的說法,由是始有「花街柳巷」、「花麗狐俏」之類的俗諺。

再往上溯,甚至唐人亦有這種說法,例如「一日看遍長安花」,即便一語雙關。唐孫棨《北里志》記平康里的「二曲」,廳事前後遍植花卉,或者即因此「看花」才成為狎妓的隱語。

宋太學生狎妓既成風氣,而「花」又是稱謂妓女的隱語,那麼,我們幾乎已可肯定「買花錢」即是「買笑錢」。然而我們卻還不妨再深究下去,再求確實的證據。

俞國寶的《風入松》說:「一春常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」,此詞又題於湖邊的小酒肆,與妓女間三者的關係顯然。

這關係源於宋代的官酒販賣制度。

原來,宋代的官酒分「清酒」與「煮酒」兩種。《夢梁錄》記,「每歲清明前開煮……擇日開沽呈樣,各庫預頒告示,官私妓女新麗妝著,差僱社隊鼓樂,以榮迎引。」可知「開沽呈樣」還要勞動到妓女。「呈樣」之後,酒肆開賣新酒,「結綵歡門,遊人隨處品嘗,追歡買笑,位於常時。」

所以「開沽呈樣」要用妓女,想是因為南宋時的酒庫酒樓都有妓女之故。《夢梁錄》又記,「其諸庫皆有官名角妓,就庫設法賣酒。此郡風流才子欲買一笑,則逕往庫內點花牌,唯意所擇。」酒色原本相連,政府為了推銷專賣的酒,「設法賣酒」的事自然最好由妓女來擔當。

亦不只「開沽」那天是個樣子,酒店平時亦有妓女。《東京夢華錄》記:「凡京師門首,皆縛綵樓歡門,唯住店入其門,一直主廊約百餘步,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閤子。向晚燈燭熒煌,上下相照,濃妝妓女數百,聚於主廊樓面上,以待酒客呼喚,望之宛若神仙。」

繁華若此,西湖又是勝遊之地,難怪俞太學生「一春常費買花錢」了。亦必如此解釋,「日日醉湖邊」一語才有著落。不然的話,很難想得通買花跟醉酒有甚麼關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