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易安以詞得名,寫詩卻寫得很普通。她有一首詩,題為《春殘》──
春殘何事惹思鄉,病裏梳頭恨髮長,梁燕語多終日在,薔薇風細一簾香。
此詩讀來,一無味道,如飲了一杯白開水。然而卻是當日婦人詩的本色。
為甚麼這樣說呢?蓋舊日婦人為詩,總有束縛在,不敢說得太放恣,於是乎起興便不離閨情。「梳頭」、「髮長」,固然是閨情;即使「梁燕」、「薔薇」、「簾」等種種,亦都不出於院落之內。
拿短窄的眼界去寫「閨情」,自然揮洒不開。
於是這種詩便只能求工於鑄語,例如──「薔薇風細一簾香」。
讀這句詩,便想見深閨寂寞的少婦,一種靜定的心緒。若非靜定,又焉足以體會到細風微度鼻端的薔薇花香?
但這種句法,卻仍然是詞的句法,絕不宜用之於詩。此中道理,很難三言兩語說得明白。《儒林外史》藉書中的口談詩,謂「桃花何苦紅如此,楊柳忽然綠可憐」,太纖巧,但若增一字──「問桃花何苦紅如此」,則卻是《賀新郎》中的好句。這種見解,即透露了此中消息,詩與詞的鑄句確有本質上的不同。
正因為詞比較容易雕飾,比較容許尖新雋語,所以李易安的詞,卻高出於她的詩許多。
然而亦不可一概而論。李易安有一首絕句──「生當作人傑,死亦為鬼雄,至今思項羽,不肯過江東。」此詩卻相當有時代氣息,令人想到北宋南宋之交的一段歷史。不過,這首詩卻已是經歷滄桑之作了,那時的李易安,已不是只耽於閨情的李易安,因此也就不再雕琢於「薔薇風細一簾香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