拓開詞境寫春情

前人說,詞至蘇軾而後大,這「大」字,亦有人不同意,但若就開拓出廣闊的境界這點來說,則稱之為大亦不為過。

現在且看一首蘇詞,調寄《蝶戀花》──

花褪殘紅青杏小,燕子飛時,綠水人家繞。枝上柳綿吹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。 牆裏秋千牆外道,牆外行人,牆裏佳人笑。笑漸不聞聲漸悄,多情卻被無情惱。

這闋詞,絕非「大聲鏜鎝」之類,而且頗為綺艷。然而即使在此等艷詞中,蘇詞卻仍有豪宕之處。

試看「燕子」兩句──前一句寫時,後一句寫地,繳足上文「花褪殘紅青杏小」之時空交融,這種寫法,即為「花間體」所無,導先路者,恐怕還是晏小山(如「去年春恨卻來時,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」)。

若是傳統的寫法,交代過時空之後,立即就轉入人事(周邦彥最擅此種),蘇東坡卻不然,接唱「枝上柳綿」兩句,不但傷春心事曲曲傳出,而且詞意又放寬一步,惹起讀者許多感喟。

後片有如近鏡頭,將畫面拉近到「人家」,於是牆內是佳人現鞦韆,牆外是行人傷遠道,一歡一怨,點出題旨──寫自己謫宦的失意。

常州派論詞之所以標舉「寄託」,即由體會到此種詞境而來。但在蘇東坡,只不過是繼承古詩的「比興」傳統而已。

所以讀這闋詞,常覺得跟「古詩十九首」有點相似。至少彼此的境界相似。

談論蘇詞,若只驚懾於其下語之豪,未免猶是皮相之言。必知其對於詞境開拓之功,然後才知道,所謂蘇詞「大」,只是指他的開拓。由是豪放者固大,細膩者亦未嘗不大。倘一味作排空硬語,自以為豪,高者亦不過一鄭板橋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