頻年以來,人似一朶雲,飄流無定。即使回到五湖之南的多倫多,也只如一朶停雲,依然是客,是腳跟無綫的秋篷。
今年的雲程,飄過了江南十幾處地方,印象最深的是南潯。見到兩株古藤,壽算估計總應在二三百年。一騰一卧,我喜歡的是那株卧藤。卧藤很低調,粗壯的藤幹沿着地上的太湖石伸展,不囂張也不卑屈。這不卑不亢恰恰就是我們的民族精神。所以當我久久神馳於這古藤時,我便把握住大地神州的脈搏。比較起來,另一株纏着隣樹三五,飛騰凌空的古藤,雖然英氣勃勃,可是卻未免過份侵凌了隣樹的元氣,它們在如篷的紫藤花中覺得有點瑟縮,連飛鳥都不在它們的枝幹上駐足。
那卧藤其實也不全然是卧,卧伸十丈,數枝藤幹忽然拔地而起,凌空結花。沿着一幹藤,生出無數枝蔓,枝蔓再結一篷一篷的花,於是每一藤幹都撒出逾百花串,花光濃淡參差,有微香暗度。
我驀然驚覺,這就是佛家所說的,如來藏的生機,名相說為「現分」(snang ba)。
如來藏給人說得很玄很玄,彷彿是與人世無關的存在,其實不然,如來藏只是一個境界,清淨光明,說為「如來法身」,可是這「如來法身」卻有功能,那就是充滿生機,正因為有這生機,所以一切塵俗世間才能在這清淨光明的境界上存在或顯現。那就比喻為晴空中的霞光霧影。
所以佛經說:「如夢幻泡影,如電亦如露,應作如是觀。」
這些如夢幻泡影的塵俗世界,原來都依附着清淨光明的如來法身境界而存在,能够依存,靠的正是境界中的生機,是故一簇一簇紫藤花串,在微風中暗度幽香,便向我們展示了無可摧滅的生息意趣。
於是我突然生起畫意,在一張六尺的單宣上,用水墨寫出一幅盤屈於地然後挺拔向天的藤花小影,筆墨雖然都不稱手(用的已經是湖筆了!)可是重要的是在於感興。畫是甚麼?無非只是畫出畫人剎那的覺受,這覺受一旦不落言詮,然後隨覺受化為筆墨,那就是氣韻。我面對着那株古藤,不知筆鋒的向背,只欣然於化機在手。
我相信,古代禪師之說「家常日用」,便正是一種平常的化機。化機必須平常,倘若特殊,那便是作意。你看那盤地而起的古藤,何嘗有一絲作意,它只是如斯而成盤屈,應機而成拔地,若有絲毫作意,那便是日本的盤栽,氣派小,卻自以為精緻。
整個南潯即不精緻,它的精華不在於刻意的古鎮,而是在於整體的粗頭亂服,偶然的一個小點,例如那株在古屋舊院中的古藤,已經可以令人回味一生。所以我不喜歡烏鎮,那是打扮起來的仿美人,沒半點脂殘粉褪,連呵欠都沒有,都是着意的眼神。
其實,早在六十二年前,我就曾為一株古藤陶醉,那是廣東肇慶鼎湖山上的一株藤。它從九龍潭的東面,盤石壁而飛渡至潭西,章太炎因此為之題壁,名之為「虬」。見此藤時我還年少,居然為藤虬牽住,於是寄居山上,朝夕在潭畔讀佛經,參狐禪。由藤花盛開以至藤花落盡,還留戀不捨,直至見到古藤落葉,還摩娑藤枝三數日,然後冒寒下山而去。在一幹藤枝上,我用小刀刻上兩句古詩:「一日三摩娑,劇於十五女」。如今逾一甲子,更無緣重遊此地,未知古藤安否、又未知當年的刻字是否已經漶漫,一如指彈而飛的歲月。
嶺南鼎湖山上的藤,江南南潯古鎮的藤,也許便就牽繞我的一生。
我喜歡藤,只因為它自然的盤屈,就像人的須要養氣。它亦忽然挺發,那便是無限生機的勃然而興,能屈能伸、有為有守,正是法界生機的表徵。恰如跪在趙州面前求法的和尚,給趙州吩咐「喫茶去」,那便頓時自在,可以拿着一盞茶,在禪榻旁伸足而坐,像渴龍吸水般猛啜一口茶,頓時塵勞頓解,都無所求,亦無所得,然而其實所得者已多。梵本《心經》言:「無智亦無得,亦無無得」。這正是日用家常的境界,亦正是禪的境界。
兩株古藤都有禪意,只是南潯的古藤禪意更禪。
江南此行,所得無得即在於此,鼎湖夢薄轉南潯。
2010年5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