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邵頌雄
筆者於多倫多大學教授佛學,除與其他學者學術交流外,也不時有機會接觸各地佛教團體。感受較深的是,學術界與宗教界的學人,對「佛學」有着非常不同的定位。於大學內,佛學只是眾多學科或學問的其中一門,其認受程度甚至遠不如哲學、歷史等人文學科,一般隸屬宗教系內作為主修的其中一種宗教思想。於佛教徒而言,對待佛學則往往出現兩極化的態度:不是將之高捧為高不可攀、深不可測,就是視之為不切實際的一味求玄、將出世間的佛法顛倒為世間學問的「不清淨」認知。兩種態度,都不是對佛學應有的認識。以佛家名相來說,前者可視為對佛學的增益,後者則是對佛學的減損。
以佛學「高深莫測」,固然是出於對佛法的景仰,但脫離平常心的過度吹捧,也非樂見之事。年前,有一名號稱有過百萬信徒的大和尚,派遣訪問團到多倫多大學,其間,帶領團隊的法師跟筆者接觸,希望能替大和尚安排一系列講座,並說:「你們大學那麼多諾貝爾獎得主,最好能請到幾個跟我們師父對話,經濟學、物理學、天文學等,什麼學科都行。」當我還在猶豫如何客氣婉拒時,其餘在家弟子已按捺不住,紛紛讚嘆大和尚如何通達佛理、智慧無雙,而且辯才無礙,與他一席話,哪管是什麼學科的諾貝爾獎得主,都總有受教之處。
大和尚有資格與科學家對談嗎?
筆者從不懷疑佛家思想的高度,但其高度是否可以讓一名連中學物理或經濟也不大了了的出家人,只因「通達佛法」便有資格與畢生奉獻學術研究的大教授「對話」,甚至對他們的研究領域有所「開示」?這種對佛法的神化,不但衍為一種「我慢」,也同時蔑視和貶損世間各種學問,把自己置身兩端之間,「比上不足、比下有餘」,對佛理不敢奢言理解,然也認為能掌握到的微末佛理,已足以把世事看透。其極端者,即是迷信的根源。
黃子華於2012 年的棟篤笑《洗燥》,提到他於互聯網上,看到一位高僧手持一份聲稱來自美國太空總署的文件,說科學家已證實2012年12 月21 日,「四度空間會變成一度空間」,剛符合瑪雅文明預言云云。我聽時還以為不過笑話一則,其後才知道原來真有其事,而那位高僧竟是據說擁有百萬信眾的淨空老法師。淨空法師的原話,謂於2012 年那一天,「地球進入了光子帶……我們會在3 天的零度空間中度過。我們現在的空間是三度空間,從三度空間變回到零度空間,所以當然會死很多人。三度空間退到零度空間,無疑是毁滅,但是迎來的是嶄新的世界……跟現在完全不一樣了,現前這些科技可能完全毁滅」。自1990 年代開始,法師已多次預言世界末日,甚至提到香港,於2008 年會被中國9 級地震造成的30 米高大海嘯淹沒,很多高樓倒塌。信徒不會懷疑這位老法師未達智慧之境,然則智慧老僧何以出此無知之言?他口中說的「兩萬六千年才有一次的銀河對齊」、「光子帶」,都是科學盲的無知囈語。
這類危言聳聽,如今當然可以一笑置之。問題是:教徒是否仍然認為佛法義理或佛家智慧,可完全凌駕科學等「世間法」,又或如那名要求與大學教授對話的法師,以為自詡通達佛法即能通達所有世間學問?
過度高舉佛學超越一切世間學問、難學難懂,也是令學人對佛法卻步的障礙。台灣佛教刊物《菩提樹》,近半世紀以來啟發無數學人對佛法的修學,其創辦人朱斐居士曾言:「……打開佛經,多以為『佛學高深難懂,我們無法理解。』這個障礙影響很大,因為他剛發心研究,便被這一記『深難』的悶棍,打失了自信,不敢再領教了。」
佛經文字和教法背景的隔膜
然而佛學之「難」,往往不在於學理本身,而在於對佛經文字和教法背景的隔膜。漢譯本大藏經,所收印度傳來的經論,本來都以巴利文或梵文寫成。漢唐以來以典雅文言文翻譯,對千多年後的現代人來說,已然隔膜,加上不少像「陀羅標」(dravya)、「補特伽羅」(pudgala)等譯音不譯義的名相,更令人讀來猶如有字天書;此外,佛家部派多,各有主張,見地相異。一部論著提出「非即非離蘊我」,另一則強調「無我」,若不懂經論背景,便覺義理相違。因此,若藉「佛學」釐清佛家經論背景,理解各別名相原意,對學佛的人而言,便意義重大。花幾年時間於歷史、語言、義理上,讀懂佛典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任務。《阿含》本來就是佛陀開示弟子的紀錄,弟子中還包括出名愚鈍的周利槃特、文盲的賤民尼提等,內容從不故作高深、玄奧難懂。偏偏「智力正常」的有識之士,卻自限於佛典難懂而以為只能遠觀仰望,放棄研讀,留給智慧老法師揣摩深入,為大眾開示演揚。
「佛學」與「學佛」
如此心態,造就另一股風氣,認為在家居士研讀佛學,是好高騖遠,他們應該做的,是老實學佛。將「佛學」與「學佛」對立,抑前揚後,即上來所說佛教徒對待佛法的第二種態度。淨空老法師也有此言:「不清淨的心來學佛,這是佛門的所謂學者……可以拿到博士學位,也可以講經說法像天花亂墜、著作等身,你依舊還搞六道輪迴,出不了六道,這叫佛學家」。然則「學佛」的內容為何?是不是光靠誦經、打坐、拜佛、持佛號,就能得到超越諾貝爾科學家和經濟學家的出世間智慧?若參考佛家於印度和西藏的修持,答案肯定不是。佛教於印度建立和發展、西藏佛教也是從印度直接傳入,兩者修持法度相合,皆重經教之學與各種禪修配合,反而近代漢土法師高喊「不要佛學,只要學佛」,而於「學佛」內容很多時不過是大堆事相、法會、唱念,那是否佛家傳統成就慧命之道?
「心」與「心要」
若認為高僧所說,便不應批評妄議,也非尋求智慧的表現。從來沒有一門學問,是鼓吹不作反詰思辨,即使禪宗也有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」的說法;也從來沒有任何智慧之學,會認為導師永不有錯,錯的只是懷疑教法之人。聖一老和尚的《心經講記》,開首解題,說《心經》的「心」字「很重要,成佛也是心,造眾生也是心,天堂也是心,地獄也是心……」,以至「一切唯心造」、「心有四相」等,便是誤解。因為《心經》為諸部《般若經》的精髓,經題的「心」字,梵文hrdaya,就是「心要」的意思,非指我們的內心。即使不依梵語原典,僅就漢傳佛教而言,玄奘法師弟子窺基所撰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幽贊》,亦云「心者堅實妙最之稱。大經隨機義文俱廣,受持傳習或生怯退。傳法聖者錄其堅實妙最之旨別出此經,三分二序故皆遺闕,甄綜精微纂提綱蹟,事雖萬像統即色而為空,道縱千門貫無智而兼得,探廣文之祕旨標貞心以為稱」,是亦不離「心要」之義。如此正解,基礎正是來自老法師貶抑唾棄的「佛學」。人總有錯,不能因老法師地位崇高,便以「方便」等為藉口竭力護短,否則便成佛家所言「依人不依法」之流弊。
稍具數例,意欲說明「佛學」既不是高不可攀的學問,也不是皮毛之學。學者治學,有求真的抱負,即使不是佛教徒,能於史料或佛典抽絲剝繭地重索佛教的演變、翻譯和校勘佛經不同梵本與譯本、闡釋經論義理與教法背景等等,都不能否定其意義,即使玄奘當年到西天取經、回國開譯場、教授弟子等,本質也與「佛學」無異,何須否定?對佛教徒而言,理解佛法是修行的基礎,也毋須道聽塗說其深不可測而畏學,更不應視如影響「學佛」的邪知邪見。佛家強調平常心,我們也不妨以平常心來看待佛學。
(原載香港明報 2019年1月16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