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邵頌雄
上世紀七十年代衍生的mindfulness 療法,歷四十年而不衰,近十年來更蔚為風潮,臨牀研究和科學論文以幾何級數倍增,視為新世代對治焦慮、抑鬱、壓力、疼痛等的「靈丹妙藥」,甚至作為促進生產力、提高集中力的「神奇魔法」,故得廣泛應用於醫院、學校、監獄、企業等,於學院內也獲醫學系、心理系、護理系、社工系、商學院青睞。這種結合冥想修持的訓練,雖源自佛家,然於西方的流行程度,連《時代雜誌》(Time Magazine)、《科學美國人》(Scientific American)等皆以之作封面專題報道,故令這股風潮東漸,於華文地區以「正念」為名,延續這場移植佛家禪修為非宗教心靈鍛煉的革命。
宗教可以淪為迷信,科學亦可令人盲從。佛教徒若迷於事相,且更盲信科學實證,自然因「正念療法」而鼓舞,以之作為佛陀智慧經得起神經科學、心理學等尖端研究的最佳例證。然而,佛教徒於讚歎隨喜之前,不妨細想西方發展出來的「mindfulness」跟佛家傳統「正念」觀修的分別,以及考量這種心理療法是否真的成效卓著,兼且百利而無一害。
正念 邪念 一念之差
佛家以四聖諦、八正道為基石。八正道者,為正見、正思惟、正語、正業、正命、正精進、正念、正定。見有多種,思維、語言等亦可有不同,「念」者亦爾,是故八正道的重點,在於以合乎佛陀智悲教法的見、思維、語、業、命、精進、念、定為「正」,而且八種方便融而為一,無可割裂。當中「正念」(巴利文samma-sati)者,乃依於佛陀對生命與出世智慧的知見、待人接物的倫理道德、日常思維和價值觀等「憶持」(sati,亦即「念」)以配合內觀,由此作為通往寂息煩惱定境(samadhi)的橋樑,如此始說為「正」(samma)。西方由卡巴金博士(Dr. Jon Kabat-Zinn)倡導的心靈鍛煉,僅言「念」(mindfulness)而實未說之為「正」(right),故中文翻譯作「正念」,比西方多了一種判斷取向,也令整個卡巴金發起的風潮,多了向佛家禪修靠攏的味道。
相對「正」來說,便是「邪」,是故佛典中,有違佛門知見的見地稱為「邪見」,例如佛陀時代的各種外道學說,總具六十二種,便稱為「六十二種邪見」,同理,以不如法之事生活,相對於「正命」而言,即說為「邪命」。那麼,卡巴金博士主張的「念」修,究竟是華語世界所翻譯成的「正念」,還是有違佛家教法的「邪念」?坊間對mindfulness 最淺俗的誤解,以為就是時刻留意一切所作,把心專注而能保持清晰頭腦。但這樣的「事事關注」,只能說為「mind full」而非「mindful」。卡巴金推動的「念」修,實以「着意於當下而不加批判的覺察力」(the awareness that arises from paying attention, on purpose, in the present moment, and non-judgmentally),以達減壓、療癒的效果。由此引伸,乃發展出所謂「純然注意」(bare attention)的理念:對一切人、事、感覺,都專注於概念生起前的純注意狀態,不作辨識、思考,而只着意於當下發生的直覺經驗。例如,長期痛患者修習時,專注於折騰他們多時的痛感,而不以「痛」來名之或感受之,將所謂的痛轉化成一種純感官經驗,不掙扎、不逃避、不厭惡,據說這種心態和覺知力,能有效減低患者對痛感的心理抗拒和困惱,逐漸能坦然接受,而造出減壓效果。因此,整套「正念減壓」課程,便列出不批判、耐心、初心、信心、不刻意追求、接納、放下等七種態度,作為訓練的要門。
如此專注,無疑能為修習者注入一劑對概念覺知的麻醉藥,痛不成「痛」、苦不為「苦」。然而,長久貫注精神於這樣的鍛煉,會否造成心理上的歪曲?習慣凡事都不批判其好壞優劣,缺乏願景的追求,任何情况都予以接受等,又是否一種值得鼓吹的人生態度?
擷取技巧 挪為己用
事實上,卡巴金提倡「純然注意」式的「念」修,與佛家的傳統教法,相去甚遠。要言之,南傳佛教教授的「念」,有「憶持」的意思,其憶持內容,則為佛陀對身體、覺受、內心和諸法的種種觀察和抉擇,故有「四念住」(satipatthana)之稱。如是以佛陀對宇宙及人生勘察的智慧洞見為基礎,予以憶持內觀,精進於「觀身不淨、觀受是苦、觀心無常、觀法無我」,冀達澄明覺知,悟入等持境界,斯為「正念」。南傳佛典中的《彌蘭王問經》(Milindapanha ,相當漢傳《那先比丘經》)、《大念處經》(Maha-satipatthana Sutta)、《清淨道論》(Visuddhimagga),大乘修法對「無生」、「無念」、「法性」等的念念安住,以至密乘觀修中生起次第的「清淨憶念」等,都不離把「正念」建基於「正見」而作憶持觀修。卡巴金的「念」修,一下手即強調不作判別、不加思考,僅僅擷取佛家觀修的部分技巧,亦無任何哲理或見地為基礎,讓學人各有解讀、各取所需,成效其實值得存疑。
如此支離破碎地擷取一個靈修體系內的一些技巧而挪為己用的做法,打個譬喻,即如硬把一座衣車的車針拆出,原本是一個整體構造的部分,可以安全有效地機械縫紉,但脫離構造的尖針,雖亦可用於手工縫紉,但處理不當時亦能刺傷自他。「正念」也同樣是整體佛法修持的一個單元,為求把它融於西方心理治療體系之內而強行「去佛教化」、「去宗教化」,甚至把佛家「無念」、「離取捨」等教義加以扭曲,長遠來說,不論對佛教抑或對心理治療,都非值得恭維之事。
然而,mindfulness 之風席捲西方,且來勢洶洶地湧來亞洲,由此發展出所謂「正念減壓療程」(Mindfulness-Based Stress Reduction)、「正念認知療法」(Mindfulness-Based Cognitive Therapy)、「辯證行為療法」(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)、「接納與承諾療法」(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), 並推行於「正念教育」(Mindful Education)、「正念飲食」(Mindful Eating)等等,難以盡錄。情况一如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於西方流行的「瑜伽」(Yoga),把一套古印度的靈修法門,改頭換面成為健美修身、減肥拉筋的健身運動。所不同者,為西方「瑜伽」偏重於身體鍛煉,而西方「正念」着力於心理調節;其相同處,則是兩者都極力擺脫宗教和種族背景,「斷章取義」地將一套本來完整的教法任意剪裁,以適應今天鄙視宗教、盲信科學者之用。但風潮之下,還是衍生商機處處。各類「正念課程」、「靜觀課程」,多不勝數,一個基礎的八節課程,學費動輒港幣三千大元以上。
mindfulness效果 不乏誇大吹噓
Mindfulness 能成功滲透學院、醫療機構、科研組織等,依仗的是大量「科學實證」。然而這類研究,其實頗多參與者的主觀判斷,於雙盲測試設計上亦多不理想。更嚴重的問題,是過往的研究人員在實際申請研究撥款、考慮如何多出幾篇論文的壓力下,每每偏持預設立場,以至研究的期間訂得短促,大多只有幾周以至數月。靈修冥想對精神層次的提升,豈能幾周時間即便「立竿見影」?所謂大量科學實證,其實不少都是未成熟的研究報告,當中對mindfulness 的療癒效果,不乏誇大吹噓的成分。實際上,不少的所謂mindfulness 導師,都不過只有幾十小時的訓練,資格成疑。近年的研究,才開始注視此等問題,提出不少質疑,甚至警告修習可以帶來的心靈傷害,尤其本身患有精神疾病者,更以不作mindfulness 治療為宜。於英國於二○一四年,由英國教育部前學校部長(Schools Minister)羅斯(David Laws)提出將「正念」納入正規課程之內,也受到學者和輿論猛烈質疑和抨擊。反而香港仍然後知後覺,趨之若鶩。就筆者所知,甚至有基督教背景的中學,也趁上這股時尚,提倡「正念教育」。
筆者並非全盤否定西方的「正念」運動。畢竟任何形式的靜觀自省,都總有益處,但其效果真是如斯神奇,還是不過曇花一現似的短暫療效,值得我們細察。已愈來愈商業化的「正念療癒」,讓學人每天幾十分鐘的鍛煉,便聲稱能於幾周內,對各類長期病患、深層壓力等問題,以及小孩的過度活躍、學習能力等,都有所改善,實在「too good to be true」。學人不妨細想其理,分析其「不批判」等理念的意義,才決定修學也不遲。「正念」與「邪念」,往往只在一念之差。
(原載香港明報 2019年1月23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