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邵頌雄
前文以高僧錯解《心經》為例,解釋「佛學」需與「學佛」並重。剛巧看到查良鏞先生多年前於一篇序文中提到:「不過『般若學』是佛法中最艱難的部分,普通佛法已經難懂,『般若』更是難之又難,《心經》是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的精華摘要,『大般若經』長達數百卷,《心經》以寥寥二百多字撮其精義,只能提出要點,並不詳細解釋,對佛法如無素養,讀起來輕而易舉,解起來寸步難行……你不懂《心經》,那沒有關係,世上懂的人本就不多,即使許多有名的高僧,大概也不真懂(他們所著作的心經講解,有些地方錯得十分離譜)。」此中所說,適為拙文提到佛教生態裏面,只重「學佛」而忽略「佛學」的一些觀察。
然則,若僅重「佛學」而缺乏「學佛」內涵,那又如何?筆者於此試舉另一例子,說明效果也一樣可以如查先生所言,佛學學者「對佛法如無素養」,解釋佛經時便「不真懂」,甚至「有些地方錯得十分離譜」。
美國學者Jan Nattier 於1992 年發表了一篇題為〈《心經》: 中國偽經?〉(The Heart Sutra: A Chinese Apocryphal Text )的文章,可謂「震動佛學界」(日本佛學家福井文雅語)。容筆者把玄奘法師版本的《心經》先錄於此,以便理解Nattier 的論據。
《心經》是中國人偽造的佛典?
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
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
舍利子,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受、想、行、識,亦復如是。
舍利子,是諸法空相:不生、不滅;不垢、不淨;不增、不減。
是故空中無色,無受、想、行、識;無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;無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;無眼界,乃至無意識界;無無明,亦無無明盡,乃至無老死,亦無老死盡;無苦、集、滅、道;無智亦無得。
以無所得故,菩提薩埵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心無罣礙;無罣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。三世諸佛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
故知般若波羅蜜多,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無上咒,是無等等咒;能除一切苦,真實不虛。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,即說咒曰:揭諦,揭諦,波羅揭諦,波羅僧揭諦,菩提薩婆訶。
Nattier 將全篇《心經》分作三段:「觀自在菩薩……亦復如是」為第一段;中間「舍利子……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為第二段;結尾「故知般若波羅蜜多……菩提薩婆訶」為第三段。她認為,第一段無端提到觀自在菩薩,為整部二萬五千頌的《大般若經》所不見,於例不合。第二段的內容,則與鳩摩羅什翻譯的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》中的一個段落,譯詞用字,如出一轍。且看什公譯文:
色不異空、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、空即是色,受想行識亦如是。舍利弗,是諸法空相,不生不滅、不垢不淨、不增不減。是空法非過去、非未來、非現在,是故空中無色,無受想行識,無眼耳鼻舌身意,無色聲香味觸法,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,亦無無明亦無無明盡,乃至亦無老死亦無老死盡,無苦集滅道,亦無智亦無得。
譯文如此相近,然梵本《大般若經》與《心經》無論句法、用字都大異,令Nattier 懷疑何以差距那麼大的原典,竟可得出幾乎一樣的譯文。
至於最末一段的密咒,Nattier 認為已見於其他比玄奘版本《心經》還要早的漢譯佛典,如《大方等無想經》及《東方最勝燈王陀羅尼經》等。因此,Nattier 的結論是:《心經》是中國人偽造的佛典,它的寫成,先挪用鳩摩羅什翻譯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》中一段言簡意賅的經文為主幹,加上漢地信奉者眾的觀世音菩薩作經文開首,以及一段從其他佛典剽竊過來的密咒為結尾,配上「真實不虛」極富中國宗教典籍的詞語來形容。全篇僅二百六十字的佛典,文字淺白易記,且傳說有護持之密咒神力,連玄奘法師往西天取經也靠它渡過種種難關,是故很快便流行起來,成為漢傳佛教最重要的一部經典。
忽略《心經》的法義
至於現存的梵本《心經》,Nattier 則大膽假設最有可能的情况,是玄奘法師到了印度時,發覺當地佛教徒竟未聽聞有此經典,故發心將之從中文迻譯為梵文,其後才有譯自梵文的西藏譯本;因此,與《心經》相關的《大般若經》段落,行文用字可以如此不同,而自詡精通梵文的Nattier 甚至認為梵本《心經》的用詞,有些地方頗為突兀simply does not ‘ring’ properly(that is, does not sound idiomatic)to the well trained Sanskrit ear。更且,印度論師所寫的《心經》註疏,都是八世紀後才出現,也就是玄奘法師訪那爛陀寺之後的事。對Nattier 來說,這也是另一有力證據,說明玄奘往西天取經之前,印度佛教根本沒有《心經》。
Nattier 質疑這部佛教奉為大乘佛法精華的《心經》,猶如出家人化緣所得的百家飯、身披的百家衣一樣,不過是漢地好事之徒將佛典三湊四拼而來,對佛教的打擊不可謂不大。然而,論文發表近三十年,除日本學者福井文雅外,鮮見有力駁斥。事實上,Nattier 的文章論證嚴謹、用功甚勤,即使結論對佛教來說可謂荒謬絕倫,亦難以一時戳破。然而,筆者認為當中盲點和漏洞還是不少。
首先,如果《心經》梵本是玄奘法師翻譯自中文的話,最方便和最直接的做法,是從梵本《大般若經》中擷取相關段落,而不是另以「彆拙」的梵文重塑其原貌。玄奘法師是否對他的梵文程度如此托大,以一己的翻譯作為「佛語」,也值得考慮。而且,Nattier 認為「突兀」的梵文句子,如經文中的「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,不增不減」,於《大般若經》的「原文」作「na sa utpadyate na nirudhyate/na samklisyatena vyavadayate/na hiyate na vardhate」,而於梵本《心經》則作「anutpanna aniruddha/amala avimala/anuna aparipurnah」,即是由梵本《大般若經》經鳩摩羅什譯為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》,再由玄奘法師將當段段落「返譯」(backtranslation)為梵文的例子。問題是,梵本《心經》的用語是否真的如Nattier 所言那麼「不地道」、只是一種雜碎式梵文?筆者讀龍樹《中論》,其稽首的歸敬頌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」,梵本原作「anirodham anutpadam anucchedam asasvatam/anekartham ananartham anagamam anirgamam」,雖然內容與《心經》的「六不」不同,但所用句式遣詞卻近於梵本《心經》,是亦可以作為Nattier 所言「突兀」的一種反思。再者,梵本《心經》無「度一切苦厄」句,假設玄奘真的是梵本「譯師」,熟念全經的他也總不會漏去這句不譯。《心經》中「觀自在」、「舍利子」的譯名,也明顯反映玄奘法師的偏好。Nattier奇怪什公與奘師譯本幾近一樣,似乎也完全忽略漢譯佛典中,後譯者把前譯潤色的可能性。
此外,Nattier 論點的最大問題,是完全忽略了《心經》的法義,而僅以「文字比較」的角度來處理各種佛典。演說般若智精華的《心經》,以表彰大悲的觀自在菩薩作開首,其實並無離譜之處,因為這正正隱含了大乘佛教最重「智悲雙運」的深義。梵本《心經》的「經題」,為「Prajnaparamita-hrdaya」,並無「經」(sutra)字,也是對Nattier 的「返譯」理論值得置疑之處。梵文經題,並未視此為「經」,而是總攝整部《大般若經》精華的「總持」,以現代語言來說,可說是浩瀚廣博的般若教法的一個「executive summary」,約略相當於佛經長行段落之後的重頌。這種體裁,卻鮮見於漢土經典。
「佛學」與「學佛」合則雙美
印度論師的《心經》註疏, 共有八篇,從八世紀的吉祥獅子(Sri Simha)、無垢友(Vimalamitra)、蓮華戒(Kamalasila),到十一世紀的阿底峽(Atisa)、摩訶闍那(Mahajana)、金剛手(Vajrapani)、善軍(Prasastrasena)、智友(Jnanamitra),各從不同次第、不同角度來發揚經中密義,而且不少都用上資糧道、加行道、見道、修道、無學道的架構梳理內容,而無格格不入之處。上引《心經》從「觀自在菩薩」以至「究竟涅槃」的分段,基本即是依照印度論師的理解,將內容分配五道,往後則是以密咒為此心要再作更深密精華的濃縮。由此可見,印度佛家傳統對《心經》的理解,應先對般若教法有一定程度認識,才以之作為提綱挈領的總攝。
筆者初學佛時,問過不少法師應讀哪部佛經入門,答案多為《心經》。但這種以《心經》作為理解「四諦」、「十二因緣」等基礎佛家名相的教材,其實本末倒置,一如矢志學習物理,不會對相對論全無認識便以E = mc2 作為理解能量、物質等的入門方便。
總結這「佛系專題」而言,「佛學」與「學佛」二者,合則雙美、離則兩傷。佛教徒不少都有荷擔如來家業的抱負,但要能達此目的,其實不能離開「佛學」與「學佛」的認真修學。
(原載香港明報 2019年2月20日)